一路西行

作者简介:笔名:姜尼, 天津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1990年国内医学院八年制毕业,1995年获医学博士学位(内科心血管病专业),在附属医院心脏科工作。1997年留学比利时鲁文大学,2000年底移民加拿大。先后在欧洲,美国和加拿大著名医学机构从事心脏病基础研究,现居多伦多。 自幼喜好文学,2013年开始中文创作,著有自传体纪实小说《医师日记》,散文随笔集《枫国情怀》,个人诗集《情系多伦多》,诗作收录于诗集《诗夜无眠》,《诗夜星游集》。

 

一路西行

 

文/姜尼

 

整整二十年前,我匆匆离开祖国,不想这一去竟然再不能回头。漂在海外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人,也经过了很多事情,给那些老外们留下了很深的东方印象,也对那些西方人有了深刻的认识,一路西行,颇有感触 。

 

在国内的时候我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心脏科医生,事业蒸蒸日上,好不得意。然而当年国内的经济状况比较差,尤其住房条件极差,结婚多年都没有自己的房子,生了孩子也只能寄养在祖父母处,我们夫妇只能继续住集体宿舍。国内分房论资排辈,我分房可能性几乎为零。

 

上世纪九十年代,整个国家正经历改革开放以后波澜壮阔的出国潮,高校到处都是 TOEFL和GRE培训班,人们疯了一样利用各种途径走出国门,很多人根本就不考虑出国是否适合自己。大学里有些学生甚至放弃了专业科的学习,一门心思考外语拿奖学金准备出国。为了改善基本的生活状况,我也稀里糊涂地被卷入这汹涌的出国潮。

 

由于自己有一定的专业知识,我觉定联系国外的访问学者,若能出去进修一个时期,回来晋升高级职称会顺利很多,分房子的可能性也大了很多。于是我根据自己的专业特点向外发信,经过近一年的努力,还真接到了德国一所著名大学附属医院心脏科的邀请,去那个大学附属医院心脏科实验室做访问学者。我接到的邀请信很有意思,对方是心脏科一个挺有名的教授,特邀请我在心脏科做访问学者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可能允许我在那里长期工作。看来前三个月只不过是试用期,若三个月的工作满意就可以在那里转至少一年的长期合同。然而信里没有说的意思好像是如果三个月工作不满意,就必须离开那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内其实相对闭塞,单位对于想出国的人并不鼓励,尤其对本单位的业务骨干很多清况都是百般刁难,直至把出国的事情搅黄。有些人出国的决心很坚定,但是坚持的结果不一定能成功出国,但几乎可以肯定会失去领导信任,从此事业走向下坡路,这种事例已经发生了很多,我很清楚自己会面临的后果。

 

经过仔细考虑,我决定还是不放弃这次机会,因为不出去一切都是原状,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有出去才有改变的可能,尽管风险很大。

 

于是我紧锣密鼓地开始办出国手续,当年办出国的人们最担忧的一件事就是签证问题,很多人被拒签,有些人甚至拿到非常好的奖学金也被拒签,弄得那些到使馆办签证的人们总是忐忑不安,不知命运会是什么。当我怀着同样的心情面对签证官的时候不想却是格外的顺利,签证官看过我的材料马上就告诉我两周后取签证,着实让我又兴奋又吃惊。二周后当我再次来到使馆,还是那个签证官很快就发给了我已经贴上申根签证的护照。我激动的心情还未及表现出来,就听她接着说道,"你的签证是三个月的旅游签证,三个月之后你必须回来”.

 

我刚兴奋起来的心情瞬间就被泼上一盆冷水,我有些 不知所措。若三个月以后必须回来,那再想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一定会失掉领导信任,从此也许就一败涂地走下坡路,真的不敢往下想将会发生的情况。于是壮着胆子问签证官,教授的信不是说三个月以后我可以继续在那里工作吗?假如三个月以后我可以继续在那里工作,我能在那里办理签证延期么?

 

签证官肯定地回答道,你的合同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你必须回来,没有可能在那里延签证,这是法律。

 

当我走出签证室,围在签证处门口一群办签证的难友不时地开导我,其中一个长头发的红衣女孩对我说道,“我曾经去过你要去的那个城市,知道曾经有人拿着和你一样的签证在那里延期成功,不过不是很容易”。

 

终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既然别人能办成那我也可以办成,姑且认为自己能办成,已经跌到低谷的信心又拾了回来。

 

经过反复思考并和家人商量,我决定还是不放弃这次机会,既然有办成的可能性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暂且一切都往好处想,尽管自己非常清楚若是事情办不成将会面临的后果。此次西行,没有后路,后退只能一败涂地,硬着头皮往前闯也许还能走出一条路来。

 

我的机票很有意思是四月一日,这一天在西方是“愚人节”,真不知道和我这段经历是不是有些什么因缘巧合。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飞行,终于到达了法兰克福机场,入海关的时候边检人员认真地询问我来访的原因,当我反复强调我是应邀而来的访问学者时,边检官一脸的狐疑,问我为什么是三个月的旅游签证。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清楚,只能把邀请信的内容又讲了一遍。我的解释看来很难说服边检官,我被请到了一个小屋里等待。半小时后边检官向我道歉,说已联络了大学,我的情况属实可以入境了。虽然有惊无险,但这三个月的签证 像一块巨石压在我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困境轻松起来。


 

在火车站的旅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大学附属医院去见汉斯教授。汉斯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金色短发有些卷曲,蓝眼睛不大有些凹陷,看着挺严厉,说话声音干脆,洪亮。汉斯在我们这个领域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名气也越来越大。汉斯见了我以后拍着我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听说你昨天被逮捕了”。我这才意识到昨天在机场那个小房间其实是暂时拘留,不由得一些冷汗从后背渗出。

 

当然,我最担忧的还是我的签证问题,就怯生生地问教授三个月后我会是个什么情况。

 

汉斯很干脆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会尽快做出决定告知你三个月后的去向”。

 

汉斯的回答让我陷入更深的忧虑之中,看来教授这三个月就是考察试用的目的,三个月后我有可能得不到合同,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不敢往下想,只知道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根据我自己处世的经验总是准备好最坏的事情发生,可是今天的事情如若发生我又应该怎么办呢?办签证的时候有个女孩告诉我可以在本地转签证,假如一切顺利,三个月后我得到长期合同,能在这里转签证吗?首先我要落实是否有这种可能性。

 

这里的中国同事告诉我可以去大学的国际中心或者市政厅询问就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就去大学中心咨询。大学国际中心的主任叫克尔先生,长的就和电影里那些白人一模一样,听了我的情况告诉我,你必须回去,即使三个月以后教授跟你签了长期合同,因为这是法律。怀着沮丧的心情,我又到了离国际中心不远的市政厅。接待我的是个女士,也是电影里那种典型的金发碧眼白人女郎,用一双好像要把我看穿的蓝眼看了我好一会儿,告诉我三个月后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回去。

 

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三个月后无论教授的决定怎样,我都必须离开这里。一旦事情走成这样,出国的事很快就会成为泡影。我决定绝地一搏,就是在这里马上联系其他地方,三个月后马上到其他的地方工作去。然而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发出的信一般至少二周才能收到,即使最快的回信一般也需要一个月,也就是说我必须立刻发出很多求职信,否则时间上根本就不可能把事情办成。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性,我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好在这里的图书馆条件很好,杂志很全,仅仅两个星期我就发出去近八十封求职信。当我感觉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教授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他对我很满意,三个月以后我将得到一年的合同,而且这个合同可以每年更新。


 

真不知道因该高兴还是忧虑,因为大批的求职信昨天刚邮寄出去,一旦教授知道了我向外求职,很可能让我很快结束这里的工作,说白了就是非让老板炒了不可。在西方社会职场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就是雇主需要雇员一定的忠诚度,对于三心二意的雇员,绝大部分的老板都会采取几乎一样的措施就是让其尽快走人。而国外一般当雇主对某个人感兴趣的时候,都会联络原雇主,多数情况下是需要原雇主的推荐信,有些就干脆直接打电话落实信息。发出去的信已经不能收回了,我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情况,只能听天由命了。

 

生活相对平静地进行着,大概一个月左右我已经接到两封非常不错的回信,一封来自荷兰,一封来自意大利,都是著名的大学研究机构,而且已经和我讨论工资的数目。一般下面的程序就是联络现工作单位以确证信息,我却有些忧郁起来。终于有一天汉斯把我叫到办公室,看门见山地问我是否认识荷兰的海尔教授?我回答不认识,但我曾向他写过求职信。

 

汉斯用他那锐利的蓝眼看着我,问道:“我不是同意你三个月以后继续在这里工作么,而且同意替你转身份,你为什么还要向外联系?”

 

这个问题早晚要来,我早就想好了如何回答其实就是如实回答,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告诉汉斯所有的信都是在他告诉我他的决定之前发出去的,出国的机会对我非常珍贵,一旦回去再出来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我必须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更重要的是我并不认为我可以在这里成功转身份,因为大学国际中心和市政厅都给了我非常确凿的信息,就是三个月后我必须回去,所以我才联系工作的,我希望在三个月结束的时候能继续在国外进修学习。

 

汉斯听了我的解释,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很喜欢你,假如我成功地在这里给你转身份,三个月后你愿意继续在这里工作吗?你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回去思考一下,星期五以前给我答案就可以。”

 

同事们对汉斯教授印象很好,话不多,一旦答应什么那么这件事他一定会办成。仔细想想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选择,因为我无论去哪里都必须有汉斯的推荐信,而他现在并没有放人的意思。也就是说我现在其实只能在这里工作,所有的希望只能靠汉斯了。万一汉斯办不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尽管不时还有很不错的回信,但我也只能弃之不理,认真工作,安静地等汉斯的消息。然而教授很忙,每天忙忙叨叨很多事,我就经常找机会提醒他一下,免得忘记了。尽管汉斯能力很强但是这事好像对他也没那么容易,都两个月了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实在忍不住就去问教授。原来汉斯也联络了大学国际中心和市政厅,得到的答案和我一样,三个月后必须回去。于是他又联络内政部,内政部的回答倒给出了一线希望。就是原则上必须回去,但有一个例外就是这里急需这个人,不能离开就可以在这里转身份,但必须提供足够的证据说服内政部,汉斯的信心似乎很大。

 

还差一个星期我的三个月签证就要到期了,转签证的事还是一点儿眉目都没有。我真有些着急了,若签证再下不了,连买机票回国的机会都没有了,难道不成还要“黑”在这里吗?我又到了市政厅询问我的状况。市政厅回答三个月后我可以继续在这里等待转身份,但是由于没有有效签证我不能离开这个国家,若是最后转身份不成功就必须限期离境。虽然还有一丝生存希望,但还是令人相当沮丧。

 

直到三个月签证的最后一天,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心情倒平静下来。我知道汉斯教授还在努力,但询问已经成了例行公事。教授在电话那头告诉我,今天晚上的飞机他要去美国开会,要离开一个阶段,今天无论如何内政部都会给他一个说法。我谢过教授,已经做好了在这里被限制自由等待签证的准备。

 

下午快五点下班的时候,教授又给我来电话,说他给内政部打了很多电话,终于联络到处理这个事情的官员,被告知我的长期签证已被批准,文件已经寄到市政厅,我下周一就可以去转身份了。也许等待的太久,激情已经耗尽,听到了这个好消息我竟然平静的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时光过的真快,转眼间在外头已经漂了二十个年头了。这些年从欧洲移民到了加拿大,又从加拿大到美国去工作,最后又再次回流到加拿大,经历的事情很多,接触的不同族裔也形形色色。我自己感觉无论在哪里都要坚强,只有不轻易放弃,即使在最困难的境地也能走出一条路来。一定要很好地沟通,展示自己的能力,像汉斯教授这样的人在西方世界很多,汉斯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后来又是他的推荐信让我在北美顺利地找到理想工作。一路西行,就感觉那些从前只有在电影里才有些概念而且对他们有些偏见的洋人,其实很真诚,也很善良,真的值得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