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广阔天地”里艺术禀赋的绽放(二)[《熊哲宏文学自传》连载28]

 

 

 

 

    翻过山,向下逶迤地越过几百米的岭,就可俯瞰红梅林场了。它坐落在广袤无垠巍峨邈远的斜坡上一个小平台处。全木制黑瓦屋以“形的气势静卧在崇山峻岭之中。屋前是一个约三十平方的操场,操场前端是人工栽培的两排杉树,约有二三十米高了,它是这个林场历史发展的标示和见证——已有十多年的辉煌了。屋的对面呢,迎头迎面地矗立着看不见山头的大山,按方位应该是东山。这也是我们植树造林的主要战场。最令我们叹为观止的是这屋子呈“|”形的那条尾巴,它竟然是沿着一个山脊依次下行而建起的。若站在东山上,你就自然可见那条“尾巴”由高而低渐渐下坠的三级瓦屋顶(林场的大部分员工就住在这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山里人的生存智慧不亚于今天特大城市的建筑设计师,他们既承载了远古人类在悬崖峭壁上建立居所的本能,又在新的天然环境下尽兴地发挥着卓越的建屋创造性。我不得不这样假想:如果当初的红梅林场至今依然存在的话,它完全可以载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名录。而它之所以称为“红梅”林场,那多半是取自梅花的傲雪凌霜之意,因为它位于整个五里公社大山的最高处。冬天大雪皑皑之际,我们就被“封”的这里,连家都不能回了。

 

当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悠悠岁月似乎出其不意地重新披上了它熟悉的面具。我现在仍能像在昨天一样清楚地看到,我们几个知青的房间是如何排列的。场方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我们住。我们都住在“—”形屋——呈南北走向——的房间里。若从南边数起,最南端是一间很大的烤火房(呵呵,这里将发生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哟!),接着的第一间住着高禾生,依次是童为农、杨晓燕和刘红敏。她们都是女生。然后是堂屋(后端是厨房)。许斌和我的房间则在呈“¬”形的那个拐角上,而我又在屋的顶头。

 

算是我的运气最差。我的楼下竟然是个牛栏!说是牛栏,本不会使你吃惊,可当我告诉你:我那糟糕的地板的缝隙大得可以把手掌放进去时,你就知道我的处境有多恶劣了!原来,这所谓“地板”呢,就是将天然锯下的、未加任何整饰的木板,就那么一块块地拼放上去的;由于木板都有天然的凹凸歪斜曲线,就造成了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就像画家画的花纹图案那般,千姿百态,造型各异。当我进房间时,鼻孔就会穿进那夹杂着淡淡青草味的浓烈牛粪味;如果我在房间待久了,难闻的气味就会稍稍平和些——有道是久闻不感其臭嘛!可当夏日一股热风刮进牛栏时,那牛粪味的刺激就叫你几近躁狂发疯了。颇有点搞怪和纳闷的是,许斌也同住在拐角上,可他下面是地基;惟独我下面用石头垒起了个牛圈。这能怪谁呢?唉,我默默接纳了命运的安排,从没想到要向领导提出换个房间。也许那时我年轻,适应力特强,没想到这是个问题。就那么坚持熬过了一年多。

 

我们作为“客人”的待遇,也就被满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场长一阵子灌耳的吆喝声硬是摧毁了我们正在演绎的梦境的温柔。我多想再睡一会儿啊!天还没怎么亮啊!……天怎么亮得这么快啊!我在迷糊中这样念叨。可我的脑神经又倏地转了个弯:今天可是你下乡的第一天,你可要表现好喔!我赶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脸也来不及洗,就那么任由眼的分泌物粘连着眼皮,还打着哈欠,懵里懵懂跟着大伙儿一起下地了。这一天,我们的农活是薅玉米。

 

连续薅了几天玉米,累得不行倒不用说。值得说的是我的一种不适,一种在农田干活时所感受到的不适。什么不适?应该说是融入农民的生活方式过程中的一种不适。是什么呢?简单地讲,就是在干农活的时候,男人们,连篇累牍地讲女人,开口闭口的性话语。似乎女人,是他们打发劳动时间的惟一的调味品,是他们缓解劳累的上好美酒;如果不谈女人,那就干活儿的动力没有了,你不要指望还能加速劳动的进程。

 

我们林场的场员,都是从各个生产大队抽调上来的,是经过“选拔”的,按说他们的素质大多是不错的。比如我记得最深的一个男的(名字叫不起来了),住在堂屋的楼上,与我和许斌靠得最近。他经常弄一把椅子,斜依着坐在楼上的小门口,抽着用报纸卷的草烟,与我或是许斌闲聊。他三十多岁,仍光杆一条。据说他家很穷,只有一个生病的老父亲。我觉得他喜欢吃土豆和红薯。“喜欢”一词,现在看来并不合适,是我当时的误判。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吃;纵然你不喜欢,你也得吃,因为那个季节就只有那种东西。从四月底五月初开始,先是土豆,要吃两个月;然后是红薯,要吃三个月。土豆要稍好一些,易于消化些,放屁就少些;可红薯就要命了。它会让你整天不时地排放那总也放不完的气体。而他,似乎就是全林场的排气冠军。他在楼上排气时(同时伴随着嘴里哼的小调儿),那滚滚的隆隆声就像不用经过空气这介质似的,以排山倒海式的迅猛速度向你耳边扑来;那排气声时常像是转了个弯儿,带着某种轻重缓急似的,让你可推测到他今天咽下的红薯有多少。可他在正式场合,比如开会,比如干活儿时,他会煞有介事地捂起鼻子:“天啦!有人又窩(wo)了屁嗒!”

 

就是这样一个排气大师,成了“现场”聊女人的最大热衷者。当然,热衷者还不是佼佼者。佼佼者是另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老曹(名字我忘了),有老婆,有一大帮孩子,像是一个风月老手,世上的男女之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说真的,有关风月之事,我们确实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但开始的时候,我是反感的。我相信其他知青也有同感,特别是女生。

 

头一两天,也许是看我们新来咋到,男场员们似乎都在掩饰着,要给我们做出表率嘛,我们是来接受他们“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呀。可第三天,就再也按捺不住了;有关男女的话茬儿一旦打开,就收不住舌头了。而话头呢,往往是从指向在场的某个男人开始的:“哈哈!怎么样,你这回回家看到好戏了吧?你看到你堂客(指老婆)和他——这个‘他’,总是有名有姓的——歹啵儿(指亲嘴)了吧!在床上搞了吧!说说看,他是么样子搞的?”或者是针对在场的某两个男女:“我昨晚半夜起来窩尿,看到你偷偷地跑到她房间去了,是不是?你看,你们看,她的脸都红了。咦!你们俩是不是在打皮绊?(“打皮绊”,系当地俚语,类似于今天所说的“有染”、“有一腿”或“劈腿”)你当心点喔,她可是有男人的哦!”或者是针对某个男人的老婆来林场住了一晚:“呵呵!昨晚你歹得带劲儿吧?是不是歹得一夜没睡?说说看,你俩是么样歹的?你歹了她的奶子么?她歹了你的鸡巴没有?”

 

山里人骂人,几乎都是针对着“性”的,或至少与“性”有关的——好像是有意地与男女的生殖器过不去似的:“那个娘卖麻屄的!”(“屄”[ bi ],指女性生殖器。)“你这个狗日的!”“我歹你娘的屄!”“你妈的个屄的!”“么得卵搞头!”(意即:没有必要做)

 

而最具性色彩的壮观场面,对年轻人的影响是深刻的,以至于我今天仍能完整地把它描述出来:那是一个月之后,我们在掰收玉米。那遍布东山上的大片大片的玉米帐啊!尽管丰收的喜悦是怡人的,但当你劳累过度时,想法子放松一下也是必要的。可是那天,那场性游戏的发起者竟然是女人!两个女人。可事端的源头还是男人。时值下午“喘气儿”(休息一下)之时,老曹最先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年龄的男人“硬起来最凶”——“凶”就是厉害的意思。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问题立马在人群中炸开了锅,连当时在场的三个女人也介入进来了。有的说,“不是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那肯定是四十岁的人啰。”有的说,“还是二十岁男人硬得最很,因为他还没有泄过呢;凡是泄过的人,硬劲儿就不大了。”有的说,“三十岁男人最硬。因为他歹屄,歹得不多也不少,刚好够数。”有好事者接茬儿说,“放屁者最硬。”(暗指住在堂屋的楼上的那个男人)可又有人嗤之以鼻:“哼,他老婆都没有,歹什么歹呀!他只好自个儿跟自个儿歹。”放屁者傻乎乎笑着,腮帮子粘着涎水。

 

男人们的七嘴八舌,又自然转向了男人的那个东西“什么当儿最硬”的事。“当儿”一词,我先听起来一头雾水,搞了好半天才明白。所谓当儿,原来是指跟什么样的女人搞。是跟自家的女人(即堂客)搞,还是搞别的男人的女人?这时的老曹是当仁不让的。只见他吧哒吧嗒猛抽几口那黑黝黝的短竹烟管,迫不及待就要开口,生怕他的观点被别人抢先说了似的:“当然是搞别人的堂客硬得最很哪。那最有劲儿!可以一直硬着,根本就软不下来,可以歹好几个钟头呢!那个快活劲儿啊!”我们那焉头焉脑的场长接过话头说,“你就不怕她男人歹住你?到时你还硬得起来吗?”老曹不屑地说,“那就看你的本事喽。”老曹的话里有话。后来我才得知,他几乎是把从场里赚的钱,都用在养野女人身上了。当然不是指他在场里赚的那些工分,而是他有额外的进项。他是场里的打猎高手,我见过他房间里的猎枪,有两三把呢,长的短的都有。特别是冬天,正是他打猎的最佳时节,什么野猪呀,山羊呀,麂子呀,山鸡(又分金鸡、竹鸡、斑鸠、山嫁娘等)呀,统统都逃不出他的枪口。这样他手上就有钱了。据说他有本事同时养两个野女人,而他老婆就是知道了也不敢说。

 

男人们的想象性纵欲,还在继续进行。另有一个男人表达过这样的体验:他原先在家的时候,跟堂客就是硬不起来;可如今在林场呆久了,再回家跟随堂客时,就可以硬了。男人们还一致公认的说法是,搞年轻妹子最硬。

 

老曹一直是这场游戏的实际操纵者。他似乎最终将这个问题的话语权转给了在场的女人身上:“其实,男人硬不硬,还是要女人说了算。我们说的,都不算的。是不是?”他随即把眼光投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稍显胖,四十七八岁,男人在家里,平时大大咧咧,说话风风火火。老曹问她:“你说,六十岁老人还能硬吗?”她当即回答“能硬。肯定能硬!”另一个女人不同意。她三十多岁,平时不怎么说话,长得比一般女人秀气些。她和丈夫都在场里,只是今天丈夫没来上工。于是两个女人争执起来,争得面红耳赤。老曹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那就不如现场检验一下嘛……”他把眼睛睃向人群外围坐着独自抽烟的黄伯。黄伯六十多了,是个孤老,平时以场为家。我很尊敬他。只见这两个女人说干就干,真的实施起“现场检验”了。当然是胖女人打头阵,秀气女人也不甘落后。她们笑嘻嘻地扑向老人,胖女人嘴里还不停地说些什么我没听懂的话语。她们顺势把坐着的老人仰面推翻在地,直接就去拔他的裤衩。老人赤着膊(带一顶草帽),只有黑色的短裤衩又肥又大。还没等老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那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裤衩,一下子就拉扯到了膝盖处。他那饱经沧桑或久经沙场的男性体,也许是平生第一次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或许是因为对比度太过鲜明的缘故,他那瘦弱绵绵的下体,在因长年日晒雨淋而黑黢黢的上半身之映衬下,一小撮黑白间杂的丛纱,点缀在格外白皙的大腿之间。等老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本能地护卫自己,拼命地要把短裤往上拉。可他毫无回天之力。秀气女人死死按住他的手,而胖女人则边笑呵呵地说着话,边在老人那上面使劲地摆弄着……

 

凭心而论,依我当时的理解力和观察力,我实际上搞不清她们在老人身上做着什么。所以,以下的文字就只能算是我今天的想象性重构了:胖女人边搓揉着那根软绵绵的物什,边笑嘻嘻地说,“您肯定还能硬。您的年纪并不大嘛。我知道您这个东西过去没怎么用,现在想必是能用的。看看……看看……嗯,快起来了,快起来了!快看啊,硬了,啊哈,硬了!你们快来看啦!……

 

硬,还是不硬,这至今仍是个谜!

 

当然,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个事件的可信性(如果不说“真实性”的话)。我以人格担保:这个性游戏真的发生过!

 

我相信,这一幕其他女生都没看。她们早就把脸转向一边去了。只有我和许斌看了个一清二楚。但这里的“一清二楚”得有个限定:在我能够理解的前提下——我能理解多少,我就看到了多少。这正是心理学中知觉(看)与思维(理解)的关系的辩证法。

 

与性的意味沾点儿边的,还有男人于天寒地冻的冬天,在最南端的烤火房里赤裸裸洗澡的故事。林场最冷的时候,比如我在那里的1976年隆冬,气温可低达零下十度左右。如此“六出冰花滚似棉”的大雪天,你若想要洗个澡,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像我的房间里,地板上那手指宽的缝隙让北风正呜呜地直往里面灌呢!好在我们有个很气派的烤火房呀,那中间的圆形大火坑里堆烧的柴禾,最粗的可达我的一双手臂都抱不过来哟。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能把整个火房照得通亮,连屋顶上的那盏被薰得黑乎乎的十五瓦白炽灯,都被人们给忽略遗忘了,以致没人想到在夜晚还要去打开它。劳累一天的人们,晚上就着几个长条形木板凳——也有自个儿带个木椅或矮板凳儿的——围成一个大半圈儿,享受原始森林里总也烧不完的木柴所恩惠的温暖。

 

这自然就成了场员们洗澡的最佳场所。那西南的角落上,摆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公用木脚盆。谁要是想洗澡了,就到厨房灶台的大锅里舀一桶热水,就那么毫无遮挡无所顾忌地洗起来了。一开始呢,女知青们一见有男人洗澡,就一扭头像避瘟疫似的逃走了。可是,你也总不能老是这样逃避呀!你在冰冷的房间里是呆不了多久的,你也不能每夜就早早地钻进被窝里吧。时间长了,见得多了,女生们也就慢慢习惯了。反正我坐在火旁是明处,你洗澡毕竟是在暗处,我不看就罢了。可是,还是有人看的呀!有人要打闹的呀!是谁呢,女场员呗。但挑逗嬉闹者多半是男人。我见到的还是以老曹引发的居多。他会色迷迷地乜斜着旁边或对面的某个女场员,向那边洗澡的男人呶呶嘴或眨眨眼,同时那三寸不烂之舌接二连三地吐出刺激女人欲望的性话语:“你不想看看他的屌儿吗?那可是比你家的男人大多了喔!你不想摸摸舒服舒服呀?”“他的两颗卵子(系土语。指睾丸)有鸡蛋……哦不……有鸭蛋那么大。他光着屁股坐在板凳上,那是要打穿两个洞的嗬!你不想把它歹下来吗?”“他正在澡盆子里自己跟自己歹哩,那跑出来的白浆都喷到屋瓦上去了,你不想去嘬一口吗?”……只要老曹的刺激到了火候上,你就会看到有女人真的嘻嘻嘻哈哈扑了上去。

 

末了,我还想再发挥一下:性,对于农民,特别是大山里的农民,那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如果还不算是他们生命的主题的话。如若没有性,没有性话语,劳动的重负就没法卸却,时间似乎就没法流逝,生命似乎就没有意义!我开始时很是不习惯。觉得很有点难为情,很有点不应该。但后来呢,我就慢慢地习惯了,听起来也就顺耳了,甚至还附和着侃上几句,至少到我在这个林场知青生活结束的时候。现在回顾起来,我觉得那是农民的天性,质朴、豪爽、无所顾忌的天性。他们就像是未经任何“文明”修饰沾染的人,在天然地展示着自己的欲望和本能;他们没有任何所谓“文明的性道德”(在弗洛伊德的意义上),而是自然地遵从远古人类进化而来的性欲望和性行为方式。他们是进化心理学原理的天然践行者。像跟野女人搞时最硬呀,歹皮绊时最硬呀,搞年轻妹子最硬呀,都是科学进化心理学的无师自通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