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安娜:从“分散乱用”的劲头儿到追求一个幸福的目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六)

 

那么,该怎样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伏伦斯基遇见安娜之前的所作所为呢?

 

这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伏伦斯基所谓的“奢华而放荡的彼得堡生活”,二是他与吉娣的关系。我已经澄明,伏伦斯基并没有爱过吉娣。至于前一个问题,即使托翁用了“奢华而放荡的彼得堡生活”这一词语,也不过就是指:“那个轻松愉快的天地”,伏伦斯基追女孩的那种“分散乱用的劲头儿”,他“在上流社会之外”的恋爱兴趣,等等。

 

进化心理学关于“调情”的研究,有助于解释伏伦斯基遇见安娜之前的所作所为。其实,托翁有一段绝妙的话——尽管容易引起国人的误解——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他对待吉娣的这种行为有一定的叫法,那就是非婚姻意图的勾引少女行为,这种勾引行为正是像他这样的漂亮的年轻人常有的恶劣行为之一种。他觉得,是他首先发现这种乐趣,所以他要尽情享受自己发现的乐趣。

 

 

 

这里所说的“非婚姻意图的勾引少女行为”,即是男人的调情行为。

 

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曾对调情下过非常妥贴的定义(这对心理学也同样有效):“调情是一种暗示有进一步性接触可能的行为,但又不担保这种可能性一定能够兑现。换言之,调情是没有保证的性交承诺。”昆德拉深刻地洞察到,调情是人的“第二天性”,是不足道的日常惯例。调情的“精妙之处”正是在于“在承诺与没有保证之间的平衡”。一种完完全全的调情行为,暗示着有进一步性接触的可能,即使这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保证的、纯理论化的可能性。

 

进化心理学认为,调情是远古祖先为了解决选择配偶这样一个适应性问题而建构起来的一种专门的心理机制。正如巴斯指出的那样,“在进化过程中,男女两性无休止地上演着欺骗与反欺骗的竞赛,现代人所体验到的,仅仅是另一次循环而已。当欺骗的手段越来越精妙和优雅时,反欺骗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调情,正是两性在择偶过程中的欺骗与反欺骗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有助于男女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配偶,而剔除那些纠缠不休而自己又不想要的配偶。从人的“天性”角度看,调情是天性中“恶”的一面。这种恶,也许从道德上看是不合理的——正如托尔斯泰说伏伦斯基的“章法”是不合理的一样,但从适应论即生存与繁衍观点看,则又是必然的、有用的。

 

尽管男女都进化出了调情的心理机制,但这种机制起作用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则有很大的性别差异。为此在英文中有一个词philander,它是专指男性的这样一种行为:调戏女人,追逐女性,玩弄女人感情。这个词适用于男人调情。

 

而女人的调情,在进化心理学中有一个专门的称谓,叫“性抑制”sexual withholding)。性抑制可以这样定义:女性一面对男性进行性挑逗,一面又不愿与他发生性关系的行为。在实际情境中表现为,男性一面欲火中烧,性急难耐,而女性一面则喝令禁止。

 

既然情调涉及没有保证的(性)承诺,因此进化心理学有一项专门的研究,即女性特别善于对男人的虚假承诺做出洞察。现已表明,女性在择偶(特别是婚姻择偶)中,对男方的“承诺”有一种特别的偏好。承诺往往被女性看作是爱情的最核心的表达。但是,女性也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适应性问题,这就是有可能得到的是“虚假的”承诺。心理学家发现,在承诺的问题上,总是存在着两性欺骗,这种欺骗是男女在性接触问题上的冲突的重要表现。

 

巴斯的研究表明,男性确实承认说,他们有时在感情承诺上欺骗过女性。当112名男大学生被问及“是否曾经为了性的目的而夸大自己的感情深度”时,71%的人承认确实这样做过;而女性,这个数字只有39%。当女性被问及“一个男人是否为了性目的而夸大感情的深度”时,97%的女性都承认有过此种经历;而男性,这个数字只有59%。由此表明,男性更容易在感情的承诺上欺骗女性。

 

既然男人喜欢这样或倾向于这样,那么女性就必须拥有敏锐地洞察男性虚假的承诺的能力。这个道理很简单:在人们的求爱阶段,如果潜在的伴侣在资源和感情等的“承诺”上有所欺骗,那么女性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完全可以这样推测:一个远古男性如果错选了一个性伴侣,至多也就浪费了一部分资源、时间和精力,尽管他也可能激起女方嫉妒的丈夫,或有保护欲的父亲的愤怒。而一名远古女性如果犯了错误,错以为一个朝三暮四的男性甘心为自己付出,或者愿意和自己厮守终生,那么她很可能过早怀孕,只好独自抚养孩子。

 

心理学家指出,正是因为欺骗给人——特别是女人——造成的损失惨重,所以进化过程中必然存在巨大的选择压力,以便进化出觉察欺骗和防止欺骗发生的警戒心理。于是,针对男性善于做出虚假承诺的策略,女性也相应地进化出了防御骗术的策略。如此一来,在男女的爱情冲突中,欺骗与反欺骗之间的竞赛,便永无休止地上演了!

 

在这场竞赛中,当女性想寻求一份可靠的亲密关系的时候,她的第一道“防线”,就是增大男性求爱的代价:在同意或接受性请求之前,要求对方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特别是要看到男方实实在在的“承诺”。承诺当然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而是由“爱的行为”具体地表现出来。对承诺的考察需要时间。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试探出男方的心意。因为在较长的时间内,女性才更有可能认真严肃地评估男性,看看他:是否对自己忠诚不二?他是不是已有了妻儿负担?他向我还隐瞒了什么别的东西?等等。一般来说,那些想要欺骗女性的男性(他多半使用的是短期择偶策略),大都会厌倦这种看来无期限的、拖延的求爱过程。对于那些“猎艳高手”来说,他们会很快转向,去猎取那些更容易被欺骗的女性。

 

心理学家感兴趣的是,为了识破欺骗,女性除了使用时间拖延策略外,通常还有什么别的有效策略?现已发现,和自己的女友一起交谈与男友的交往细节,不失为一种好策略。你可以花上很多时间,和闺蜜凑在一起,共同讨论交男友的具体细节。在交谈过程中,常常是当事者详尽描述,其他朋友则细心盘查。这也正是美国系列剧《欲望都市》所表达的主题:通过彼此分享性爱的经验,总结各自的经验教训,从而将性爱进行到底!就像我们今天的女大学生宿舍,如果一个女生有了男朋友,那就“等于”是宿舍的全体女生都有了。一个女生的恋爱经验,就成了所有女生共享的经验;无论成功与失败,分享彼此的经验教训才是最重要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识破欺骗,掌握爱情的主动权!

 

如果说伏伦斯基在“彼得堡生活”时期确实有过调情行为的话,那么自从他邂逅安娜起,就开始“追求一个幸福的目标”了: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局,他不知道,甚至都没有想过。他觉得,在此之前分散乱用的劲头儿现在已经集成一股,不屈不挠地用于追求一个幸福的目标。而且他因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对她说的是实话,她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他现在认为人生的全部幸福,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

 

 

 

随着他俩进入热恋,伏伦斯基总是体验到“炽热的爱情”充实了他的整个生活,他相信这种爱情不是逢场作戏,不是开心解闷。而且他还要承受社会舆论的压力。他的“艳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人们或多或少地猜到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多数青年人所羡慕他的,正是这种关系的最棘手之处,那就是卡列宁身居高位,因此这种关系就可以在社交界格外引人注目。

 

在《安娜·卡列尼娜》第二部第二十一章中,托尔斯泰深刻地描述了处于热恋中的伏伦斯基的心理活动。这一心理活动的中心主题,就是他自己确认爱安娜,并且还为自己的爱情的合理性作辩护。因为当时所有的人,包括他的母亲,他的哥哥,都认为必须干涉他在爱情上的事。这种干涉激起了他的愤恨:

 

 

 

为什么他们盯住了我就不放?就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事。假如这是上流社会那种普普通通的下流的男女关系,他们也就不会管我了。他们觉得,这有点不同,这不是逢场作戏,这个女人对于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这就无法理解了,所以他们就恼火了。……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是没有这种爱情,就说不上什么幸福和不幸福,而是根本就不能活下去。

 

 

 

托翁的妙笔在于,通过上流社会对伏伦斯基和安娜爱情的否定,反而证明了这种爱情的真实性:他对安娜的爱情不是一时冲动。更让伏伦斯基难受的是,在他们的爱情如此炽烈,以至于除了他们的爱情,两个人都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的时候,他和安娜都不得不违反本性一再地说谎、作假的情形。

 

于是,热恋中的伏伦斯基头脑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明确的想法:必须结束这种说谎作假的日子,“我和她都抛弃一切,两个人一起躲到什么地方去,除了我们的爱情,什么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