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伦斯基爱情的心理冲突:从无缘无故的厌恶感到冷淡——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七)

 

在恋人角色的扮演中,伏伦斯基与安娜有很大的不同。这场不期而遇的爱情,安娜是作为婚外恋者,相应地,她所面临的外在压力和内在的心理冲突,比作为单身汉的伏伦斯基,要大得很多。但是,由于伏伦斯基是作为“第三者”而介入了一场“不正当的”爱情关系,因此他的心理冲突也在所难免。因此,弄清伏伦斯基内在心理冲突的演变过程,对于我们理解安娜的最终自杀至关重要。

 

自从伏伦斯基和安娜发生性关系以后,他心中有时会出现一种很奇怪的心情,即厌恶感:“这是一种极其厌恶的心情:是厌恶卡列宁,厌恶自己,还是厌恶整个上流社会,他说不清楚。不过他总是把这种奇怪的心情驱赶开去。”特别是当安娜的儿子那种注视、疑问、带点儿敌意的神气,那种使伏伦斯基非常局促不安的胆怯和变化不定的表情,他的心中就会出现近来常有的那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

 

伏伦斯基一个主要的心理冲突,是他的功名心与爱情的搏斗。

 

如果他要和安娜结婚的话,必须一要有钱,二要退役。特别是退役不退役的问题,对他来说已成为最要紧的“人生意义”问题。这是因为,他儿时就有的由来已久的梦想是做官。这种梦想他虽然自己对自己也不承认,但却十分强烈,以至于现在这种功名心与他的爱情搏斗起来。他和卡列宁夫人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引起大家的注目,倒是为他增添了新的光彩,使得“一直像小虫儿一样咬他的心的功名心”暂时安静下来。可是最近这“小虫儿”苏醒了,而且咬得更厉害了。他的同学有的已经当了将军,而他虽然过得消遥自在,风流倜傥,得到了一个绝色女子的爱情,却还不过是一个骑兵大尉而已。如果现在退役的话,那就是断送自己的前程。当然,后来他“一分钟也没有犹豫”就拒绝了赴塔什干的任务,并立刻退伍了,但作为一种内在的心理冲突则总是伴随着他。

 

伏伦斯基的自杀未遂事件,正是他内心强烈冲突的极端表现。

 

那是安娜生下他俩的女儿之后得了产褥热病危期间,他与卡列宁碰面了。在听了卡列宁一番宽恕安娜的话之后,尽管他不理解卡列宁的心情,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是“具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望尘莫及的。于是他感到自己可耻、卑鄙、有罪,而且无法洗刷自己的罪孽。他觉得自己被推出了他一直轻松得意地走着的轨道。那个被他欺骗的丈夫——那个“他的幸福的偶然而有点可笑的障碍物”,却表现得并不凶恶,并不虚伪,并不可笑,而是非常善良、朴实和心胸宽广。于是,“两个角色”一下子调换过来了。但这还只是他此刻痛苦的一小部分原因。

 

 

 

他感到自己现在最不幸的是,他对安娜的恋情,本来是渐渐冷了的,可是这些天来,当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她时,却又强烈起来,任何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强烈。他在她患病期间真正认识了她,了解了她的心灵,所以他觉得以前就好像从来没有爱过她。现在,在他了解了她,真正爱上了她的时候,他却在她面前显得非常低下,而且永远失去了她,自己给她心中留下的只是可耻的回忆。

 

 

 

他的思绪沿着往事与感触的“魔圈”转动,一次又一次兜圈子,在一个小时里,他的思绪已经兜了几十次这样的圈子了。无非是回想那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想到这一生今后的一切毫无意义,觉得自己很卑鄙。……

 

伏伦斯基与安娜在欧洲旅行三个月,就开始感到生活“单调”了,希望有什么事儿来调剂一下。因为在国外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每天十六个小时都要想办法消磨。尽管伏伦斯基盼望已久的事——他渴望得到的爱情——如愿以偿,他却不觉得圆满无缺:

 

 

 

他很快就感觉到,这一心愿的实现不过是他所期望的如山的幸福中的一粒砂子。这一愿望的实现使他看清了为什么许多人总是犯那种错误,就是把一种愿望的实现当作幸福。在他同她结合、穿起便服之后,在最初一段时间里,他充分体会到恋爱自由的乐趣以及各方面的自由的乐趣,这是他以前不曾尝过的,他感到很满意,可是这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就感觉出来,在他心中出现了愿望不满足感,苦闷感。

 

 

 

这里对热恋褪色之后伏伦斯基的心理状态作了深刻的描述:他开始把得到安娜的爱情看作“如山的幸福中的一粒沙子”。这是托翁的一个极好的隐喻,揭示了年轻人的爱情生活中经常会出现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伏伦斯基所期望的“幸福”如“山”那么多,可安娜的爱情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愿望的实现”——就像不过是得到幸福之山中的“一粒沙子”一样,是如此的不足道。他开始苦闷,开始不满了。

 

伏伦斯基的心理冲突还令人难以置信地表现在,他现在对安娜的美的“感觉”,居然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现在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没有丝毫神秘成分,所以她的美虽然比以前更使他迷恋,同时也使他感到不舒服。”在他们热恋的初期,安娜那明亮的眼睛里的一种凝神注视的神气,她的言谈和动作中的神经质的敏捷和妩媚,曾使伏伦斯基那样着迷,可现在,却使他感到惶惶不安和害怕。现在,正是她的美和优雅风度使他恼火;在对她的“尊敬”渐渐减弱的同时,却越来越意识到她的“美”了。

 

这确实是男人爱情中的一个悖论:对身体的美越是迷恋(同时伴随着不安),对她的感情就越是不再有神秘的成分。在我看来,这正是爱情与性相分离的一种表现。伏伦斯基越是意识到安娜身体的美(越是使他迷恋)——这是“性”在起作用;而他对这种美又感到不舒服、惶惶不安和害怕——这是“爱情”在消退。特别是后者,就意味着在男人的感情世界中,这个女人实际上已经“不美了”!

 

托尔斯泰以他文学大师的洞察力,给了我们爱情心理学家一个重要启示:当一个人——特别是男人——对爱人的身体的美产生一种既迷恋又害怕的矛盾心态时,就意味着这样一个信号:爱情正在或已经消退了。

 

伏伦斯基爱情的最后一个心理冲突,是“被情网所缚”与渴望自由之间的冲突。

 

特别是在乡下居住期间,尽管伏伦斯基很珍视安娜那万般风情的爱情,可是同时,

 

 

 

他在她一心一意要用来把他缚住的情网中也感到难受。时间过去越多,他越是常常看出自己已被情网所缚,他就越是想挣扎,倒不是想挣脱,而是想试试这网是不是妨碍他的自由。要不是这种越来越强的要自由的愿望,要不是每次到城里开会或赛马都要发生一场争吵,伏伦斯基过的日子那是称心如意的。

 

 

 

伏伦斯基参加省里的贵族大选,是因为他在乡下觉得无聊,并且要向安娜表示“他有权利自由活动”。他暗自思忖:“我什么都可以为她牺牲,就是不能牺牲我这个男子汉的独立性。”令他无奈的是,他在选举过程中得到的纯粹的“快乐”,与“使他忧愁、使他难受、使他不得不回去的爱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安娜看出了他那种表示有权利自由行动的目光,也明白了:不论伏伦斯基有时对她怎样恩恩爱爱,他都“并没有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