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红界画地为牢 像下灯昼夜熬鹰 (<雪>30-2)

辟红界画地为牢 像下灯日夜熬鹰 (<雪落轩辕台>30-2)

 

 2

“站直了,死狗!”专政队员吼。

可是刚撒手,再次仆倒。

“跪地!别出红圈儿!”专政队员无计可施,命令。

她便跪红鞋印。月牙湖张开一会儿,接着,又紧闭。眼前黑红一片,点缀着不封闭的六边光环……

“向毛主席请罪!”专政队员命令,并扭动白炽灯把光线打向毛泽东画像,由于光线是自下而上照射的,画像变成了阴阳脸,如同电影导演对特殊人物作了特殊处理。

“是是,向毛主席请罪……”她扣个头,嘟囔一句,同时对毛泽东心存感激,因为跪姿确实优于站姿!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开始疼,知道要犯老毛病。水泥地的冰冷透过棉裤传递到膝盖,膝盖彻骨地凉,最后传递到头脑,头脑反倒清醒了些,可以断断续续思索了。

她想:“交代了吧,他们说反什么就反什么吧……可是,人格呢,尊严呢?屈服于他们的淫威才真正是人格和尊严的大不幸。

“有谁知道我的屈辱!这种屈辱看不到尽头呀!他们不惜任何代价撬开我的嘴,剥夺我的人格和尊严,剥夺我的生命,不外承认反对毛对泽东思想。事实并不复杂。假如他们把我的肉体消灭了,随心所欲加个罪名,有谁替我雪耻呢?那时真要‘遗臭万年’了……留个活口或许有说话的机会,而要有说话的机会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只有一条道,交代!他们剥夺我的人格和尊严,不惜剥夺我的生命,归根结底是为了剥夺我的思想,思想的自由。他们靠战争起家,不惜杀戮,不惜死人,不惜流血,最怕思想自由。他们明白,思想自由将撼动大厦的根基,撼动正在建立的秩序……难道大厦需要尸骨奠基吗……我将含冤死去,含恨死去,我冤,我恨!谁救我……”

她听到了巷道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破门而入,李梦生端枪闯进,射杀了专政队员,背着她逃走,摘个良晨吉日成亲。和她一起成亲的还有马洁。在煮肉锅里漂起一个猪头,猪头带有黢青胡茬;还有一个非驴非马的令人作呕的物件……她拿起菜刀砍向猪头,砍成了两半,砍向令人作呕的物件,砍成了两截……她出了口恶气,笑了。

“李梦生,哪里有李梦生!眼下能指望谁呢?”她打个机灵,“张增旺?何伟雄?张增旺信誓旦旦的许愿是靠不住的。何伟雄倒在孙韶华的怀抱里,不会牵连进来。我也不愿意。我是那么爱他,又不能不舍弃他,失掉他;在失掉人格和尊严以至生命之前最先失掉的就是他了……李妈妈,吐彩霞,弯大叔,小鸟妈,张丽君,王阿姨……她们给了我难忘的爱,爱我却不能拯救我……小兔兔……难道小兔兔能拯救我吗?它们正在猎枪枪口下在鹞鹰追逐下奔逃。它们可以钻洞穴,在洞穴里舔伤,生儿育女,我也在洞穴里,是人工洞穴,抓进来的……我远不如小兔兔,噢,小公主,小公主一定还活在人间,不不,不能活在人间,在人间反而活不下去……鹰隼在天空盘旋,专事捕捉家鸡和野兔。家鸡可以相互报警,躲过劫难。野兔有洞穴和树棵躲藏,有时不能不靠快速奔跑、快速转身逃命,实在逃不脱就仰地用四爪抗衡。我呢?和谁抗衡?和专政队员?和钢筋水泥地下掩体?我有四爪吗?我的四爪被牢牢钉在水泥地上……野兔可以靠快速生儿育女绵延不绝,筑有三窟,因为它们是哺乳类,远比鸟类先进,经过了更多更大的磨难,亿万年的选择。鹰隼以野兔为食,后进以先进为食,这是生物界最大的悲哀,苦难的根源;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秩序意味着谬误,倒退,血腥,死亡!高级灵长类,人呢?

“鹰隼的筵席摆放着一道道大菜,都以人格的屈辱和尊严为原料。对我这道大菜,可能认为还没有从内部熟透,旺火急攻之后又加上了文火慢煲。如果我丢掉做人的基本操守,丢掉尊严,丢掉本来属于我的向往自由的权力,苟且偷生,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就有理由弹冠相庆,噬血的本性就更加亢奋。我呢,我向人们觍脸说,‘口供是逼出来的,我清白无辜’,似乎从此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混迹于人群了。是这样吗?后人会怎么认为,儿孙会怎么认为?人们将说:‘你是鹰隼的帮凶,懦弱耻辱的代名词。难道,这就是你留给我们的遗产吗?’我将张口结舌,无地自容。人们还会说:‘人的尊严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一种形态,失去了它无异于失去了生命,无异于行尸走肉,你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们可以折磨你的精神,消灭你的肉体,但绝不能消灭你对生命的承诺。他们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唯独自己不能剥夺自己,自己才是人格和尊严的监护人!自己剥夺自己才是莫大的悲哀,莫大的耻辱!’那时,我该怎样回答呢……脚下这个红色疆界只要稍一挪动就能跨出去,大约刹那间就能实现由铁血的现实向世俗的现实的转化,可能回到梅县的土楼,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啊,世俗的现实!现实的枉想!梅江梅江,土楼土楼……”

她慢慢扶膝盖站起身,慢慢跨出红色疆界,艰难地挪向专政队员,嘟囔:“我要坐,给我把椅子!”声音很微弱,但很清楚,很坚决。

她渴望挨顿暴打,肉体受虐的痛苦就是最最现实的快乐。

“不交代就别想坐!快回去……”专政队员见月牙湖肿胀,血红血红,放出似要拼命的光,胆怯了。

“不让我坐,永远听不到我的交代!”她提高了声音。

“那……上边不让呀!”

“不管让不让,给我把椅子!”她说,趔趄着挪到桌旁,瘫坐在椅子上。这把椅子是王参谋的专用席,背对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