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北月枫园》(四十四)

第二十四章 青花瓷丝巾


转眼间,钟铭已经在中国工作了四年。雨嘉虽然早已习惯丈夫不在家的生活,但是让雨嘉受不了的是,时间长了,朋友中就会有议论。 每次雨嘉带孩子去朋友聚会的时候,大家一看钟铭又不在,就会问:“你老公什么时候回来啊?”  如果雨嘉说:“现在还没有回来的打算,过几年再说吧。” 那么大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目光中就会透出一股怜悯,仿佛在面对一个弃妇。 这样的目光,让雨嘉如芒刺在背。


有一次,几个好心的朋友太太们围住雨嘉,一人一句地说:“你家钟铭在国内那么长时间,现在国内的小姑娘们,知道吧,专门找你家钟铭这样四十多岁的,事业有成的男人,生贴啊,躲都躲不开!你不担心吗? 夫妻分开这么长时间,本来从生理上就是不人道的。 你老公那么高那么帅,我都替你担心死了。”  


然后还有一个女人说:“咳,其实呢,想开了也没什么,你老公只要把钱给你,然后他回来,只要不跟你说离婚,你就一张笑脸跟他好好过。 男人嘛,这么长时间分开,你还想让他一身干净,那是不可能的。”  


雨嘉说:“抱歉我去一下卫生间。”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大家对那个说钟铭不可能一身干净的女人说:“你说话也太不好听了。”  那个女人说:“本来嘛,就是这样的,还怕人说啊?早明白早解脱。我这是在帮她。”


雨嘉在卫生间里完全能听到她们的谈话,雨嘉几年来的辛劳,压力,孤独,思念一齐涌上来,她实在受不了了,泪水喷涌而出。 她在心里呼唤:“亲爱的,你在哪里?你知道我被人这样议论吗? 你快回来吧!”   哭过之后,雨嘉用冷水洗洗脸,补上一层淡妆,面带微笑出来了。 几个女人都齐刷刷地盯着她的脸,一声不吭。 雨嘉在自己再一次哭出来之前,礼貌地告辞了。


这些讨厌的女人们,难道不知道她们所谓的关心,提醒,叮嘱,对于雨嘉来说是多么残忍吗? 难道她们说的这些雨嘉心里不明白吗?为什么非得要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雨嘉带着舒亚和莉亚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雨嘉面向窗外,流着泪看着曼哈顿的华灯闪过。


在感情上,雨嘉对钟铭有完全的,百分之百的信任,钟铭绝对不会背叛她,这一点雨嘉坚信不疑。 但是她伤心的是几年以来自己的辛劳支撑,感情孤寂似乎还远远没有到头,钟铭还是归期渺茫,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雨嘉想起每次圣诞节的时候,她和两个孩子费尽力气竖起圣诞树,那时她多么需要丈夫的臂膀,每次当她生病,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大床上的时候,她多么需要丈夫温暖的怀抱。她也会深夜梦到和丈夫缠绵,醒来忍受着身体内汹涌波涛的折磨,那样的时候她多么需要他! 雨嘉的性格盲点是,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这些软弱这些需求告诉钟铭,她从来都是嘴硬,逞强。 这个性格从雨嘉的原生家庭而来,她从小就没有学会呼求别人,什么事情再苦再难也咬着牙靠自己。 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她无所不能,都忘记了她也是血肉之躯,也会软弱孤寂。


不管雨嘉多么想让钟铭回来,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亲爱的,你回来吧,我受不了了,你再不回来我坚持不住了。”  她想让钟铭自己选择回来,完全不是因为家庭责任,照顾妻子,陪伴孩子,完全是他自己自愿的选择回纽约,那才是雨嘉想要的,才是能够让雨嘉在日后的生活中心安的。 但是,舒亚和莉亚已经上了高中,这个自愿,还是遥遥无期。  雨嘉心里积压的苦闷和怨气越来越大。


钟铭那边,国内的事业已经经过几年的积累,渐入佳境。 但是这是一辆疾驰的列车,不是你说哪站下车就能哪站下车的,一旦上来了,有时候是想下下不去,有时候是能下舍不得下,就一直在这列车上飞奔。  


钟铭已经能感觉到每次和雨嘉通电话都有点鸡同鸭讲的感觉,一方面时差问题,雨嘉和孩子们能通话的时间是纽约晚上时间,也就是北京上海上午工作时间,钟铭能静下心来讲话的时间也是晚上十点以后,就是纽约上班上学的时间。 搞来搞去,静下心来好好说说话都成了奢侈,真的说起话来,发现钟铭这边的挑战,苦恼,难关,生活习惯,交流习惯跟雨嘉那边的完全没有办法沟通,而雨嘉生活中需要倾诉的事情,钟铭也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终于有一次,上中学的舒亚和莉亚联合说谎骗雨嘉,两个人一起逃学去游戏厅打游戏去了。 学校打电话过来,雨嘉正在一个重要会议上,一看是学校的号码,雨嘉跟三十多人的听众说了一下对不起,接起了电话,一听俩孩子从学校跑了,雨嘉急疯了,顾不上老板的目光,就要停止会议。 老板赶紧站起来说:“给大家三分钟休息,三分钟后回到会议室。”  然后把雨嘉叫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一听说孩子没上学,老板就笑了:“这算什么事?常有的! 我的孩子逃学逃多了,现在不是好好的? 回去开会吧。”


雨嘉也知道今天这个会是自己主讲,已经准备了三个月,说什么也不能最后时刻把老板挂在那里不管。 就硬着头皮把两个小时的会议讲完,然后直奔学校。下楼的时候竟然把脚扭了,疼得雨嘉眼泪都下来了。 雨嘉坐在楼梯上,身心俱疲,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拨通了钟铭的手机就是一通喊:“钟铭! 你混蛋,你自私!你让我一个女人承担一个家,孩子逃学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管不管?!”  可是那边竟然没有声音,雨嘉才反应过来,那边钟铭是晚上十一点,可能睡觉了吧,并没有接电话,她喊了半天原来是在给钟铭留言,雨嘉气得狠狠地按了挂断键!


雨嘉晚饭的时间,钟铭电话来了:“昨晚没看手机,怎么了,孩子还好吗?”


“就孩子是你亲生的,你不问我好不好?”


钟铭吓了一跳,雨嘉怎么这么说话? “你,你没事儿吧? 怎么了?”  


“我跟你说怎么了有什么用? 浪费我的时间!”  雨嘉把电话挂了。 钟铭再打过来她也不接。


雨嘉从来没有跟钟铭这么说过话,但是现在她真的累了,烦了,气了,恼了,不在乎了。 这是一个钟铭不认识的雨嘉,一个不知道怎么表达情绪,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的雨嘉,一个用言语发泄自己的压抑的雨嘉。 这个雨嘉来自她的母亲,多少年来,雨嘉在家里目睹的就是这样的交流方式,她也曾经发誓以后自己的家庭绝对不要这样,但是现在,她身心俱疲,感情耗尽的时候,她却恰恰回到了她最不喜欢的方式,恰恰变成了她母亲的样子。


后来,每一次电话就是这样的争吵,钟铭会说我在这里工作也是为了你和孩子,为了能给你们好生活。


雨嘉说:“算了吧,我们生活根本不用你去挣那么多钱,我早就说过你不工作我们也过得很好,你不是不愿意吗? 你不是你大男人的自尊得不到满足吗? 那就不要说是为了我们!其实,你和陆克俭有什么区别?”


钟铭说:“那好,你给一句话,我就辞职回纽约。”


“哼!” 雨嘉一声笑,“我不敢给你任何话,你回来如果是我的话给说回来的,我不成千古罪人了?你回来不顺心都算在我头上。 你自己愿意高高兴兴回来才回来,要不然我还真伺候不起!”  雨嘉把电话挂了。


钟铭咣当一下把电话摔在桌子上。


“钟总,您没事把?” 钟铭助理探进头来问。 钟铭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办公室,这么大声音摔电话实在不合适。  


”没事。” 钟铭抬头看了看助理。 这个助理名字叫宋玫,是一个大学毕业滞留北京找工作的北漂。 钟铭有一次跟客户喝酒的时候,这个女孩在做服务生。 当时她一看就是一个新手,不小心把酒杯没放稳,红酒撒在那个客户袖子上。 那个客户当场就急了,要把老板叫来。 宋玫吓得小脸儿都白了。 钟铭一看就说算了算了,曹总,一个小丫头,跟她生什么气,不值当的,回头我弄身好西服给您送去。


后来,钟铭把这个曹总从客户名单上划掉了,这样跟一个弱势小女孩不依不饶的人,能有什么心胸格局? 钟铭看不上,不会跟他打交道的。 这个女孩却记住了钟铭,每次钟铭来酒吧都过来跟他说话。 钟铭后来知道了她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工作,说:“怎么端盘子啊?”  


宋玫说:“端盘子很好啊,很多非常成功的人年轻的时候都端过盘子的。”  


钟铭突然很感动,他在自己的一张名片背面写了几个字,交给了宋玫:“明天到我们公司招聘处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职位,就说我让你去的。”  


“很多成功的人都端过盘子”,这句话让钟铭想起了十九岁时的雨嘉,那个自立自强的,让人怜惜的小雨嘉。 就是端盘子这一句话,让钟铭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微给宋玫一些方便。 不知是不是钟铭那张名片的作用,这个叫宋玫的女孩竟然被安排到钟铭办公室当临时工助理。


和雨嘉越洋电话的争执,钟铭长久独自一人的孤寂,逆天的工作压力和市场起伏,都在钟铭的心里慢慢积压下来,而宋玫,这个温婉的,楚楚可怜的,让钟铭看到当年的小雨嘉的影子,又深深地唤起了钟铭心底的英雄情结的女孩,就这样进入了钟铭的生活里。


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他本来觉得自己跟别的金融圈男人不一样,他仍然深深地爱着雨嘉,思念着纽约的妻子和孩子们,但是宋玫就是发生了。 钟铭有时候觉得男人真是个混蛋的动物,真的可以有两个心脏的,两个可以都互不影响的。 因为他和宋玫的关系一点点也没有减少他对雨嘉的爱。 开始的时候,钟铭从来不带宋玫来自己的住处,总是在外边跟她相会,好像这样能够稍微减轻一点他的罪恶感。 但是后来,钟铭渐渐觉得这样更伪君子,就连这个戒备也放松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跟宋玫有什么未来,聪明的宋玫也从来没有问过以后会怎么样。 不止一次,钟铭想跟宋玫了断,但是一旦偷尝了禁果,他就再也抵不住情欲的诱惑。 他自己也对男人这个物种非常失望,但他没办法,没办法做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他真的努力了,但还是没做到。


终于盼到了回纽约的日子,钟铭提前几天就开始给雨嘉和孩子们买东西。 宋玫跑前跑后帮着出主意,挑颜色,挑尺码,细致周到,比钟铭还用心,而且还帮钟铭装箱,告诉钟铭怎么折叠才不会弄皱给雨嘉买的衣服。 钟铭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宋玫,到现在为止,钟铭除了当时给她的一张写了字的名片之外,没有为宋玫做过任何事情,也没有为她花过什么钱,宋玫至今还是个临时工,还拿着刚进公司的那点可怜的工资,一块钱都没有涨过。 她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让钟铭给她买过,而且钟铭很少带她出去吃饭,怕被熟人看见。 有时候钟铭真的不知道宋玫大好青春为什么高高兴兴地跟着自己这么个年龄是她两倍,而且明显跟她没有未来的男人。  


进了纽约的家门,钟铭叫着:“雨嘉,舒亚,莉亚。我回来了!”  雨嘉走出来接过钟铭的风衣,柳嫂从厨房探出头来打个招呼,又回厨房去了,舒亚和莉亚却各自憋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 钟铭只好敲开他们的门:“爸爸回来了,看看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柳嫂把晚饭摆好,就要回自己的住处了。 现在舒亚和莉亚已经大了,不需要住家全职保姆了,而且原来柳嫂跟莉亚睡一个房间,现在莉亚也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所以两年前雨嘉就给了柳嫂一笔钱,让她自己出去租房住,白天还来家里上班。  钟铭一看柳嫂要出门,赶紧说:“柳嫂,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说着就拿出一套真丝的衣裙,柳嫂惊讶地说:“哎哟,还给我带什么东西!这么好的衣服,留着给雨嘉穿吧。” 钟铭说:“我是按照你的尺码买的,你拿着吧。” 柳嫂把衣服往身上比了比:“还真合适!谢谢,你费心了!”  然后就高高兴兴走了。


钟铭转过头来,看到雨嘉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赶紧说:“宝贝,我给你买了好多好东西呢。”  说着就打开箱子,正要往外拿,雨嘉按住了他的手:“这箱子打得真整齐,衣服都卷得这么好,长本事了。”  说着就一件一件拿出来。 钟铭一件一件地说哪个是雨嘉的,哪个是舒亚的,哪个是莉亚的,有衣服,有一条青花瓷丝巾,有首饰,有小电子产品,还有一个精巧的小音乐盒给莉亚。 雨嘉拿起那条典雅的青花瓷丝巾,轻轻地围在肩上,钟铭笑了:“真好看,特别适合你。”   


几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钟铭又飞回了北京。 这次回纽约的家时间比较短,钟铭并没有倒时差,是尽量按照北京的作息时间的,所以飞回来也不用倒时差,直接从机场就去上班了。 长时间的飞行,加上好几个小时的工作,让钟铭累得睁不开眼了。


宋玫说:“你回来之前,我买了食材,要给你煮安神汤呢,可以帮助睡眠。我要不然现在去你住处煮了,然后我走了你正好下班,你回家喝了就可以休息了。”  


宋玫这个女孩总是那么懂事那么贴心,钟铭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他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跟我一块回家吧。”  钟铭可能是真的太累了,也可能是安神汤起了作用,那一夜他拥着宋玫睡得好深好沉。

 

凌晨四点的静谧里,钟铭住处的门轻轻地被打开了, 雨嘉把鞋子脱在门口,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走到卧室,看着熟睡的钟铭和宋玫,良久,她轻轻地从自己肩上拿下那条青花瓷丝巾,搭在了那张大床的床尾,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周小哭 (2018-04-29 02:19:34)

一直在猜,这一段你会如何写。不论怎么写,这样的家庭结构,都是伤心故事。人性的弱点,谁也逃不过:(

牧童歌谣 (2018-04-29 19:02:47)

即使神仙美眷,也经不住试探。 主祷文里就有求神不要让自己遇到试探,因为人性是经不住的。 

海云 (2018-05-15 16:57:04)

雨嘉这段处理的显出她的涵养,但更证实我最初的看法: 她不爱他!

牧童歌谣 (2018-05-15 18:46:43)

如果雨嘉真的爱他,不会追到北京去看究竟,而是会默默地挽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