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北月枫园》(四十八)

第二十七章 双刃剑


在这个色彩斑斓的纽约的秋天,和大雪纷飞的纽约冬日里,雨嘉享受着激情澎湃,却又从从容容的一场恋情,一场没有事业打拼,家庭琐碎,育儿压力,没有任何牵绊任何掺杂的恋情。 他们在中央公园的浓浓秋色中漫步,到百老汇听歌剧,在林肯中心看芭蕾,去大都会博物馆看画展,到迈阿密海滩度假,即使是两个人在家一书一茗,安安静静的夜晚,也令人满足惬意。  肖兵给雨嘉很多空间,在雨嘉需要独处的时候,他总是适时隐退,然后又热情风趣地出现。


肖兵有时会谈起在北京从小长大上学时期的事情,但是他发现,雨嘉并不深入这个话题。 对于肖兵来说,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历,是他爱慕雨嘉的开始,人到中年才与雨嘉相恋,是一个美好情愫的延伸和从小梦想的实现,他愿意说起过去,说起他当年的青涩,当年雨嘉那一双让他心痛的沉默忧伤的眼睛,他想解开这双眼睛背后的谜。


可是对于雨嘉来说,那仿佛是上一世一般的遥远,是她不愿触碰的痛。 有一次,她和肖兵相拥在沙发上,肖兵突然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喜欢上你是什么时候吗?是那次我听我妈说你姥姥去世,你想不开。正好我奶奶那时候也去世了,我也特别伤心,鬼使神差的,我就想去你家看你。 那次你家院门锁着,你坐在院子里看天儿,我从院门缝里看着你,咱们小学毕业后我好久没见你了,那次突然看见你,你脸上那个样子,真的让我心都碎了,我觉得你和我的心是相通的,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孩子们不是都那么烦人,这个女孩子就这么让人怜爱。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雨嘉听了竟然没有反应,过一会儿她说:“下周有个新电影首映,咱们一起去看吧。”  


那天夜里,雨嘉的梦中出现了姥姥的身影,她还是那样在灶台辛劳着,她一双小脚在灶间走来走去,忙着一家人的饭,大蒸锅中,有一个小碗,是给雨嘉一个人蒸的肉糜鸡蛋。 雨嘉梦中,面前是姥姥,背后是爸爸妈妈的叫喊打骂,是同学看到她胳膊上被妈妈打出的伤痕的嘲笑和起哄。梦境变得混沌起来,相继出现的是爸爸的咆哮:“我也不想活了!”, 妈妈歇斯底里的大叫,药抽屉深处,一个小白纸袋,红红的两个小字:“安定”,白白的十三片小药片,十一岁的小雨嘉在流泪查字典,想查出来安定是不是就是安眠药,十三片够不够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厨房的小刀,自己冰凉的手指,在脖子上找动脉,倾泻而下的泪水。。。。。。。 姥姥的面容,是唯一留住她的牵挂。突然姥姥说:“我走了。”  然后转身消失在一片浓浓的迷雾之中,雨嘉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姥姥!”


肖兵被惊醒了,赶紧抱住泪流满面的雨嘉:“怎么了?做噩梦了吧? 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没事了,没事了。”  


雨嘉痛哭不止,肖兵一边抱着雨嘉,一边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了?你梦见什么了? 告诉我,跟我说说就好了。”  


没想到雨嘉坐起来哭着说:“你走吧。”  


“你,你这样我哪儿能走啊?” 肖兵看了看表,是凌晨三点,“我不放心你,我还是陪你吧。”  


“你走!” 雨嘉一把推开他。  肖兵看了雨嘉一会儿,犹豫地穿上了衣服,开门出去了。


辗转反侧的一夜之后,雨嘉随便披上一件睡袍,头发凌乱,满脸疲惫地拉开门拿报纸。 门一开,雨嘉就愣了。 肖兵坐在门口的地上,正在靠着门框打瞌睡。 原来他没有走,一直在门口守着呢! 雨嘉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她蹲下身,轻轻捧起肖兵疲惫的,胡子拉碴的脸。


肖兵醒了:“你怎么样?好点吗?我不放心,没走。”  


雨嘉把他拉进屋里:“你怎么那么傻,我叫你走你就走呗,在门口窝一夜,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楼道里那么冷,你折腾病了怎么办?”


肖兵说:“咱俩上高中的时候,有几天你情绪不对劲,我怕你出事儿,每天上下学我骑着自行车跟着你,在学校我一步不离盯着你,你上厕所我都在厕所门口等你。 今天也一样啊,我不会离开你不管。”  


听到这句话,雨嘉又愣住了。如果她的人生有任何时候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的话,那就是高中那段时间。 那时候,雨嘉因为日记被父母截获,交给老师,继而日记内容被添油加醋全班公开,她就像一个胸前印了红字的女孩,度过了不堪回首的高中几年。 当时,只有肖兵,默默地守护她,安慰她,支撑她。 现在,高中时期的肖兵,穿过时空,又来到雨嘉的面前。 可是雨嘉竟然说:“你一夜都没睡好,回去吧,好好休息休息。”  


肖兵抚摸着雨嘉凌乱的头发,问:“你没事了? 夜里到底梦见什么了?”  


雨嘉轻轻吻了他一下,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雨嘉是一个硝烟弥漫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从小,她最大的愿望,最热切的幻想就是逃离,小的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她曾经想已死逃离,长大了她住在大学宿舍周末也不回家。 然后她跑到遥远的美国,曾经十二年没有回家看一眼。 可是在逃离的同时,她又那么渴望和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原生家庭链接,复合,融为一体。 肖兵吸引雨嘉的,不仅是他成熟男人的魅力,更是他跟雨嘉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他理解和承载着雨嘉的过去的胸怀。  


多年来,雨嘉不愿回望,也不愿意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童年,她羡慕那些热切思念父母的人,羡慕那些想家的人,她多么希望自己也是那样的,可是她不是。 她学会了埋藏自己的过去,就连跟钟铭在一起,二十年的婚姻,雨嘉都没有跟他说起过,因为雨嘉觉得没有人会理解,而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丈夫,都会因此或多或少低看自己一眼,都会让雨嘉觉得一旦敞开过去就无法再面对面。 她在美国的生活,在纽约的小家,是她彻底逃离过去的避风港。她的前世和今生,了无交集,直到遇到了肖兵。


雨嘉现在需要想明白的是,肖兵带给她的,到底是知根知底的默契和理解,还是揭开过去的伤痛和苦楚。或许二者都有,或许是不可分的双刃剑?


整整一周,雨嘉都没有见肖兵,每次他打电话来,雨嘉都搪塞过去了。 肖兵非常着急,他不知道雨嘉到底怎么了,那一夜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那夜惊醒他的,在他听来就是雨嘉“啊”的一声带着哭声的叫喊,他并没有听清楚雨嘉叫的是什么。 雨嘉整整一周不见他,他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梦到了前夫钟铭,是不是还有一些未了之情需要疏散。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们是二十年的夫妻,又有两个孩子,还是给雨嘉足够的空间吧。


又过了两天,肖兵还是忍不住,给雨嘉发了一个短信:“想你,爱你。”  然后雨嘉还是没有回复。


下一周,肖兵的儿子 Richard 要从北卡飞来纽约面试一个实习生的机会,肖兵没想到的是,前妻芮子也跟着来了。 肖兵和芮子刚离婚的那几年,两个人简直没法见面,见面就吵,芮子脾气又暴躁,有一次急了把肖兵的脸都抓破了。 现在离婚多年了,平静多了,芮子不打不闹,倒让肖兵想起她的种种好处和对自己多年来的情意。 他把他们母子安排在自己的住处,然后亲自带儿子去面试。


芮子现在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点发福了,她在儿子学校附近住,这样见儿子比较方便。 芮子不怎么会英文,但是她的活动能力社交能力真是没得说的。在北卡当地华人圈子里,芮子可是个有名的房地产中介。 她凭着有限的英文,庞大的华裔客户资源,把房地产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自己过滋润了,也就不那么折腾肖兵了,这些年消停了很多。 芮子想,自己一把年纪,也不再找人了,肖兵这么多年也一个人,说不定以后老了,两个人还有希望,毕竟有孩子,而且以前离婚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就是婆婆搅和的。 现在婆婆在北京,以后也不再来美国了,说不定跟肖兵还真的有希望。 这么想着,芮子就买张机票跟儿子来纽约了。


看着肖兵带儿子去面试,芮子想怎么也给这爷儿俩做点好吃的,就出去买了菜,回来在厨房忙开了。 算着他们有两三个小时也就该回来了,芮子赶紧把鱼炸上,把冬瓜和肉丸子准备好,又开始切别的菜。 突然门铃响了,芮子在围裙上擦擦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芮子一边笑着说:“来了来了” ,一边把门打开。


芮子看着门外愣了,面前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她问:“你找谁?”


雨嘉歪头看了看门牌号,然后奇怪地说:”我找肖兵。 你是 。。。。。。 芮子?!”  


芮子也认出了雨嘉:“哟,是你呀,老街坊? 你怎么在纽约呢? 找我们家老肖什么事儿啊?”  


雨嘉噎在那里:“我,没什么事。你怎么来了?”


“哟,瞧你说的,我家呀,我不来? 我还把儿子带来了呢,老肖带儿子出去了,一会儿爷儿俩就回来吃饭,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啊,我这儿炸着鱼呢,我们家老肖爱吃鱼。”


雨嘉笑了笑:“芮子,替我问你爸你妈好啊。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雨嘉转身走到街上,拿出手机,看着肖兵前两天发的短信:“想你,爱你。” 雨嘉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家了。


这边芮子简直想把整个厨房都砸烂了:“这个阴魂不散的妖精!肖兵从小就喜欢她那副没有笑脸的,不咸不淡的,一口吃不了仨米粒儿的,没事儿望天儿瞎琢磨的德行。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是一副妖精样? 也没变老,也没变胖,怎么就像不吃人饭似的? 还从纽约冒出来了,还找上门儿来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肖兵要不是找过她,就她那副假不指着的酸样儿,能自己找上门儿来? 怎么偏偏男人就喜欢这种酸不溜丢,风一吹就能倒,还不拿正眼瞧他们的女人? 像我这样响当当的女人怎么就该倒霉?” 芮子气得把锅铲邦邦的在锅边敲着,真恨不得把煤气炉踢翻,把这房子点了!


可是芮子也明白毕竟她和肖兵离婚多年,就算肖兵现在跟那个刘雨嘉睡,也不归自己管了。 其实芮子倒不是生气肖兵找人,说实在的,离婚这么些年,肖兵也没少换女朋友。 可是找谁都行,就是不许找刘雨嘉! 芮子从小就为了肖兵跟雨嘉结了梁子,如果肖兵转一大圈最后又回刘雨嘉这儿了,那她堂堂的芮子,不是一辈子折在这个女人手里了?  


芮子想起来了,刘雨嘉她妈跟肖兵他妈有仇啊,多少年了,从来不说话不来往。 当年也怪自己这个闹事精婆婆,年轻的时候吃错药了,把雨嘉她妈陷害了,差点儿给把雨嘉她妈送进监狱,现在肖兵想找刘雨嘉? 芮子想:“先问问你们两个老娘答应不答应!”  


芮子关了煤气,不顾北京的时差,拿起电话就把自己的老妈叫起来了:“您知道现在肖兵跟谁黏糊呢吗?咱街坊小名儿叫茉莉那丫头,肖兵喜欢她多少年了,要不是她,您闺女还离不了婚呢。 肖兵也是,找谁不行,非找她,也不问问两边儿老家儿同意不同意。”  


这一个电话就够了,芮子知道,母亲的心病就是肖兵跟自己闺女离了婚,一提起这事儿来,母亲就像着了魔,见谁埋怨谁,见谁骂谁。芮子这一个电话过去,母亲不闹得肖兵他妈和刘雨嘉她妈打起来不会善罢甘休。 


挂了电话,芮子拍拍手,进厨房继续做饭去了。肖兵带着儿子回来的时候,屋里饭菜飘香,整洁敞亮,芮子笑着接他们父子俩进来:“饿了吧?快洗手吃饭,儿子,今天你可高兴了,爸爸陪你去面试,爸爸妈妈俩人陪你吃饭,今天好好吃顿团圆饭。” 肖兵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芮子笑着说:“快坐下呀?愣着干吗?”  


第二天,雨嘉手机上一条微信冒了出来:“给我打电话!!!” 雨嘉一看是自己的母亲,心想这又是中了什么邪了?就拿起电话打过去。雨嘉和母亲经常是话不投机,多少年来她们都是写信,或者最近用微信联系,避免打电话。雨嘉这个电话打过去,雨嘉母亲把多少年不练的骂街功夫全捡起来了,全用在雨嘉头上了。雨嘉简直就是全世界最混蛋最该死的女儿,竟然跟妈妈仇人的儿子鬼混,世上男人都死光了吗?死光了也不能找他!雨嘉母亲甚至说出了:“你想男人想疯了,什么臭男人你都要?”这样的话来。雨嘉一句话都插不上,一点辩解的时间都没有,最后雨嘉大叫一声:“别说了!” 趁着妈妈那边半秒钟短暂的停顿,雨嘉飞快地说:“我四十三岁的人了,马上就四十四了,我找谁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你也用不着这么作践自己的女儿!” 说完雨嘉就把电话挂掉了,把母亲的微信也拉了黑。 


那天晚上,雨嘉没有吃饭,也做不下去任何事情,她坐在沙发里,双手直发抖,她想用微波炉热一杯牛奶,可是她不记得把牛奶放进去,微波炉就叮的一声响了,她打开一看,牛奶已经滚烫,这样的断片,一晚上发生了好几次。 雨嘉真的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她仿佛又回到了爸爸妈妈的控制下,回到了他们争吵叫骂和责打之中,雨嘉此刻的痛苦不可名状,她真想把自己灌醉,醉死过去,忘掉这一切! 


肖兵那边的情况好不了多少,肖兵妈妈甚至以死相逼,说肖兵不彻底跟雨嘉分手,她就去跳护城河。 肖兵气得笑了,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她把水烧两遍才肯喝,所有保健品不管有用没用都吃个遍,没人比她更惜命,她是个能躲护城河多远就躲多远的人。肖兵赌气说:“妈我喜欢谁就找谁,您想干什么您随便。” 肖兵他妈再怎么叫怎么骂,肖兵也不听了,把电话挂掉。 


肖兵送走了芮子和儿子Richard,直奔雨嘉的住处。他知道,如果自己妈妈这么折腾的话,雨嘉妈妈肯定不会闲着,他完全可以对付自己妈妈,可是雨嘉,她肯定承受不了,肖兵明白雨嘉此时的痛苦。


失魂落魄的雨嘉一开门,肖兵就一步踏进来,紧紧地把雨嘉抱在了怀里。 雨嘉使劲推开他,转身倒在沙发上。 肖兵走过去抱住她说:“我也不知道老人怎么知道咱俩的事儿了,甭管她们说什么,咱俩好就行了,别想太多。”


雨嘉说:“我也不愿意想,可是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你不知道,我简直是。。。。。” 说着雨嘉就掉眼泪,“要不咱俩还是算了吧,我真折腾不起。”  


“别别别,这可不行。咱们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哪儿能还听老妈的。 而且咱们这个年龄,碰到知心的多不容易? 咱俩三十多年了,还能说算了就算了呀?”  肖兵看雨嘉不说话,就接着说:“我懂你,你不是想跟我算了,你是想跟过去算了,是不是?”


“可是你就是带着过去,把我又拉回过去,我真受不了了。”  雨嘉说。


”你其实也不是想和自己的过去算了,你就是想和过去的痛苦算了,其实从小长大的日子,父母亲人,你也舍不下,也想跟他们高高兴兴的在一块儿。 你把这些事都摘清楚了,别打老鼠砸了玉瓶儿,倒垃圾扔了整个厨房。 你想过没有,我能帮你,我能帮你把这些事都弄清楚,把过去的痛苦忘了,把过去的快乐找回来。 可能这个过程不是那么舒服,可你一旦过了这个坎儿,真的会幸福,比现在幸福。 而且在这事儿上,只有我,只有我最知道你最懂你。“  肖兵说。


雨嘉擦擦眼泪说:“你先走吧,我需要一个人安静安静。”  


就像小时候逃离一切一样,最终,雨嘉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无论肖兵再怎么来找她,怎么再亲近她,她都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跟他亲密,没有兴趣跟他出游,谈心,或者哪怕一起安静相处。天气渐渐转暖,但两人的关系却一步步冷却下来。夏天到了的时候,雨嘉跟肖兵说:“我的舒亚和莉亚马上要回来过暑假了,不方便再叫你过来,以后你不用过来了。”  


很久以来,肖兵做了各种努力,也感觉到了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无奈地拥抱了雨嘉说:“你好好的,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找我。”   

 

看着肖兵走远的背影,雨嘉泪流满面,这个链接自己前世今生的男人,终究是一把双刃剑,而自己的心里却有一个赶不走的心魔,她不够刚强,经不起这样的碰撞,承载不了这样的重量,只能看着他远去。








周小哭 (2018-05-04 06:29:22)

这段实在是太意外了,可是真的要看看你前面的小说了。

牧童歌谣 (2018-05-04 13:38:10)

这段跟前边很有关联。 人物都是从前一本小说过来的。 https://www.amazon.com/Crimson-Eyed-Buddha-Chinese/dp/1683721047/ref=sr_1_1?ie=UTF8&qid=1525441079&sr=8-1&keywords=the+crimson+eyed+budd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