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驟衰民风在 是重是轻秤明白 (<雪>32-2)

 

国风骤衰民风在 是重是轻秤明白(<雪落轩辕台>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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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挺大,一条东西正街,茅屋和砖房相杂,有供销社、邮局,卫生院、饭馆、旅店、黑白铁业作坊的小门脸,最醒目的当属黑风岭公社革委会、黑风岭公社贫下中农协会、黑风岭公社民兵营的大木牌子,字迹鲜红,在这个色彩单调的季节比起土里土气的小门脸尤为抢眼;在此地,公社革委会简直就是本地的帝国大厦。她看到黑风岭的字样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头脑里飞快搜索……街墙刷了些时髦的标语口号。一溜由红旗引路的独轮车队正从街心通过,车斗里装满农家肥。青年农民纷纷向她投来惊异的目光。

她径直走进饭馆,一位围乌漆抹黑围裙的胖大男人笑着请她落坐,介绍饭菜。饭菜很简单,不外炒饼,烩饼,炒鸡蛋,松蘑炒肉片,鸡蛋汤几样。分里外两间,里间炒菜做饭,外间摆两张方桌用以客人进餐。她拉把木凳向门而坐,要了一碗鸡蛋汤,四两炒饼。胖大男人立刻走进里屋,开炉,向锅里加油,用铁勺敲击锅沿,敲得花哨,显示手艺的熟练,对顾客的热情。

“同志,从哪来?”

“关里……”

“稀客稀客!我们这山高路险,从关里来必从县城绕,过十八盘,初来乍到过十八盘得把眼睛闭起来,看崖底眼晕。同志,没怕吧?”

“……没怕。”

“还真不简单。同志准是搞外调的,猜得差不离吧?搞外调也不打发个男的……”

“我来找人,这不就是黑风岭吗?”

“是,一提黑风岭挺吓人,人家还以为飞砂走石,卖人肉包子呢……找谁?街面上的大小孩伢我都认识。”

“找一位大嫂……春节前带儿子在关里住院……”

“知道!瞒不了我。她叫孙玉枝,对不?老爷们叫秦福山,家住街西头。”

胖大男人详细介绍了去孙玉枝家怎么走,家庭的大致情况。她也夸饭菜滋味儿好,服务热情周到。

从饭馆出来,又进了供销社。供销社为三间一明的屋子,摆放着绳麻套犋、锨镐锄筢等农用物资,油盐酱醋、笔墨纸张等生活、学生用品,还有蘑菇、酸梨等山货。她花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五块钱买了五斤动物饼干,饼干为北京产品,牛皮纸圆桶包装,没有商标;便抱着,出门西行。

……孙玉枝家有石头院墙,长城青砖的门垛,薄石板盖的门楼。

百里玉妆见孙玉枝正登梯子在茅草房前坡晾晒白薯,便轻声喊:“大嫂!”

孙玉枝回头看,叫起来:“百里百里!”迅速连爬带蹦而下,扎煞胳膊奔到门口,“真是你,大妹子!累不累?快进屋,知道你来怎么也得迎迎呀!”向屋里拉,“我说呢,早起眼皮跳晌午贵客到,真来了贵客,哈哈!”

孙玉枝的上眼皮贴了小纸块,挺俏皮,百里玉妆感到这次鬼使神差的相见真有点心灵相通的意思,喜出望外,紧紧拉住孙玉枝激动得两眼发酸。

孙玉枝把她让进东屋,接过牛皮纸桶和挎包放在板柜上,推她脱鞋上炕,她说:“不累,想大嫂了,特意来看看。”

“知道你会来,初次见面就知道姐俩投缘……马洁呢?”

“有事,来不了。”

“腿好利落了吗?”

“好了。小侄好了吗?”

“好好……”

“怎么没看见大哥?”

“去白薯炕了。眼下正白薯育秧,他烧火,看火候,黑天白日离不开。这不,育秧剩下点白薯,一人分几斤。你小侄放学进家就嚷嚷饿,烀了晒干留着零叼……想吃吗?可甜了!”

“不吃……半道上买了几斤饼干,给小侄的。”

“让你破费了。多住几天,来一回不容易,就当自己家。这家寒酸归寒酸,谅你也不会嫌弃。先等会儿,我出去一下……”说着,给她倒了杯开水,一阵风似地跑出屋。

她打量这间不大的屋子。窗台、炕沿一尘不染,泥地扫得溜光,炕梢的被褥叠得齐整,玻璃贴了窗花,板柜上的茶具用花手绢蒙着,掸瓶插着鸡毛掸子和几根野雉翎,一个硕大的葫芦擦拭得锃亮。房梁挂着一串红辣椒,一串架瓜干,一串栗花火绳,一串艾蒿火绳,还有高粱穗,谷子穗。墙上挂着一家三口没有立体感的照片。当然少不了装饰一幅毛泽东画像,一个红“忠”剪纸大字。

经过半宿半天惊心动魄的逃亡,百里玉妆忽然放松下来,顿觉困累,身子像泥一样,就倚在山墙上打盹。可是刚眯眼,孙玉枝噔噔跑回来,端个小瓢,瓢里盛着白面,笑着说:“这就做饭,吃饺子还是烙饼?稍等,顷刻就得,说吧,吃什么?早该饿了……不怕大妹子笑话,山沟麦子少,家家没有白面,这不,跑了几家才淘换一小瓢……”

她无论怎样说在饭馆吃了孙玉枝也不相信。这时听大门口有人叽叽喳喳说话,顺窗看,是一群年轻女人和小孩。孙玉枝让大家进屋,大家不动。百里玉妆走到屋外,笑着向大家说:“姐妹们进屋坐吧,不是外人……”抱起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用小脏手怯生生摸她的脸。

孙玉枝笑着说:“这个臭屎蛋,每回见了生人就哭,这回可好,也喜欢俊俏的,等你长大了也给你娶她这样的媳妇,哈哈!”把大家说笑了,臭屎蛋却哭了。大家见这位来客文静腼腆,高挑苗条,笑眼弯弯,红里透白白里透红,衣着得体,和蔼可亲,说话中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纷纷问寒问暖,邀请到自己家做客。

孙玉枝非要包饺子,无奈百里玉妆打扑楞不允,费尽口舌才把白面放在板柜上。孙玉芝说眼下家家吃两顿饭,其实她来之前已经做得了,是菜饽饽,真不好意思用菜饽饽招待初来乍到的客人。百里玉妆说自己不是外人,就一同吃了点。菜饽饽薄皮大馅,馅里没放油,放了不少大酱和花椒面。本地盛产花椒,花椒面的气味儿钻鼻子。吃饭的时候孙玉枝介绍了一日两餐的原因: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吃大食堂,没坚持多久,各家各户重又埋锅造饭。粮食却一天比一天少,不得不把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白天下地干活饿了可以磨磨蹭蹭,晚上睡觉饿了可以做个猪肉炖粉条的梦。有个口头禅:“早睡晚起,又省柴禾又省米。”倘若家里有位精明能干的主妇,也能够对付着混日子。老太太有五爱:姑爷、外甥、鸡,菜饽饽、榆树皮。把晒干了的榆树皮碾碎过箩,作玉米面、高粱面、白薯面的粘合剂,包薄皮大馅的菜饽饽,楦大肚又省粮。(所以,一日两餐的日子一直延续至今。)

吃过晌不晌夜不夜的晚饭,太阳还挺高,百里玉妆一头扎在炕上,本打算眯一会儿,却睡着了。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只在傍亮天和大嫂说了会话,然后又睡,一直睡到姑娘们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