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轩辕台＞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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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被子叭嗒一下，又叭嗒一下，伸手摸摸，湿了一片。“漏雨了！你那漏吗？”百里玉妆急忙下地点灯，找脸盆接水。
举灯察看，发现棚顶有几处悬着混浊的水滴，水滴不断抻落，砸在半截炕的被褥上，屋地也砸两个小坑。
“怎么办呐？！”穆老师说，“明天向王校长反映，赶快修房，若不管就让他来住！”把婴儿挪到雨水滴不到的地方。
一阵忙乱。两人穿好衣裳，围被而坐，看脸盆迸溅的泥水，完全没了睡意。
穆老师慢慢把目光移向百里玉妆，端祥一会儿，突然笑着说：“百里，人说灯下观美女……在不在灯下你都美，在灯下更美。乍见到你，想，他们心真狠，把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发配到这个地方！有人管这个地方叫县里的西伯利亚，叫伊犁，叫沧州……没人愿意上这来当教师。你来后的第三天，艾黑子找我、王校长、小高老师谈话，说你是‘反革命’，要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见异常情况及时汇报，不能打草惊蛇。你没注意艾黑子常来？表面上检查教学，实际是听有关你的汇报。他听了汇报挺不满意，说我们阶级觉悟不高；说既是‘反革命’肯定‘人还在心不死’，‘狐狸尾巴藏不住’，一大套……我发现你是个好姑娘，待人和善，人品好，模样好，又有学问，才敢告诉你这件事。我根本不信像你这样的人是反革命！王校长老实忠厚，不会瞎给人扣帽子。对小高老师得提防，她爸爸是村革委会主任，不然小学还没毕业怎能来教书……你这一来，王校长打算让你教高中，自己教小学，小高老师教育红班。可是小高老师说什么也不干，王校长惹不起人家，只好要你教育红班了。真委屈你，大学生争不过一个连汉语拼音都不会的半文盲！”
“我不在乎，育红班更好，启蒙教育。”
“心路倒宽绰！现在说社社办中学，大队办小学，可是又缺教师又没教材，纯粹瞎胡弄。单说教材，总不能小学、初中、高中天天学‘老三篇’呀……就从报纸上随便找一段，老师在黑板上写，学生在底下照猫画虎抄。我从保定师范毕业就没好好教过一天书，不是批斗校长就是批斗教师，一天也不让消停。”
坠落的雨滴渐渐清澈，终于连成串。梧桐树的阔叶在山风里哗哗作响，雨水斜刺扫在玻璃窗上。
百里玉妆把煤油灯拉在婴儿身旁。两人沉默着，一动不动瞅着婴儿的小脸。
煤油灯罩的顶端已经熏成个黑筒，黑筒向房箔投放园园的光晕，辉映着雨水的细流。
百里玉妆摸着光滑的小脚丫想心事，回忆在招待所与何伟雄忘情的拥吻……孙韶华胜利者的姿态……何伟雄怎样离去……
“百里老师，你怎么不结婚呀？”稍顷，穆老师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问。
“你看到了我的情况……再说了，谁要呀！”
“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大学生，是不是心太高了？”
“不是。没心肠。”
“我不赞成。说说我……凡事得一节一叹。有了丈夫，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那种美妙全靠自己体验了。人生不就图个乐儿么……怀了孩子，妊娠反应确实很痛苦，可是想到一个生命在体内生长，蹬肚皮，一摸又把腿骨碌回去，跟你闹着玩，有话还可以向他说，这时什么痛苦都不在话下了。生活的重负向来和幸福结伴而行，我想，与其一个人承担不如两个人承担，女人的肩膀毕竟单薄，有了丈夫就大不一样了。我爹妈家在保定农村，孩子他爸抽空去看望，为省钱有时做贼似地爬火车，真难为了他……缺粮食他想法接济，没有钱花他攒了给，有病有灾他设法淘换药，脏活累活他抢着干……这就是丈夫！顶天立地！提到他真想哭，让我怎能不惦记……我也发脾气，生气，有时觉得没活路了，不过不经常这样，一会儿就过去。你兴问为什么这样‘缺心少肺’，说不太清。不过我有个笨想法：你说现如今能有多少让人高兴的事呀！可是，总不高兴总不高兴还不得憋屈死！那不太亏了吗？不高兴往高兴上想，尽量想开了，想希望，压缩心里不高兴的空间，一来二去就形成了习惯，再也不愁眉苦脸了。人活着能乐呵就乐呵，能傻乐呵就傻乐呵。孩子他爸比我懂得的道理多，我说的这些还都是跟他学的呢。但女人更皮拉，别总看女人小心缝。盆里的水快满了，百里老师，再换一盆……
“孩子的爷爷家在山西，住铁路工房，上有年迈父母，下有大儿大女，三代人挤在一间小屋，南北两铺小炕，中间留条窄道，晚上睡觉跟烙锅贴似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在炕上让给一个褥子宽的地方，靠墙，临时围了布帘和大家分开算是‘新房’……等回到县城工作，星期天他上我这来，我上他那去，还得同志们让出宿舍。可说 ‘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现在住烟不出火不进的半截炕，周围没有人烟，屋里透风露雨，外边野兽嚎叫，加上孩子没奶吃，每天晚上起来好几遍，迷迷瞪瞪沏奶粉，挖屎接尿……多亏你的帮助……能说不苦吗？可是心里总装着个人，惦记他是不是吃饱了，衬衣是不是该洗了，头发是不是该剪了，工作是不是顺心……天天盘算该来看我们娘俩了，盘算他要来头天晚上就整宿睡不着，眼睛瞪得灯笼似的……这一惦记这一盼，心里就产生一种幸福感，倒比没人可惦记没人可盼强呀！
“再说这个孩子，看孩子就像看到他，替他分担责任。孩子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前，咬我，捧起精光肉蛋的小身子，看着藕棒一般的胳膊腿，心里特别熨帖。不怕你笑话，闻到孩子的尿臊味儿都是香的，有时把屎褯子往脸上蒙，闻也闻不够，真的，干香干香！有爱才有幸福，无论环境怎样恶劣，我从不怀疑结婚的必要性。
“真希望你早日成亲，有人可想，有人想你，再生个孩子，有所惦记有所盼!女人是一条生命流淌的河，不能只站岸上看，凉了热了深了浅了都不知道。我和孩子他爸也奇怪，为什么有的家庭幸福，有的家庭不幸福？为这事我俩没少呛咕，最后还是由孩子他爸作了总结：幸福家庭和不幸福家庭各不相同，又都一样，都是由人格是否缺失，心态是否失衡决定的。幸福的大门往往关着，假如心里总装把锈锁，没有知足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谁都对不起自己，这个大门永远也推不开。打开心灵锈锁、推开幸福之门是为了人生的根本准则，活得快乐。快乐是一种愉悦感，主观感受。这对每个人都是衡定的，人与人拥有量是大体相等的，可以开掘的，所以就看你的大门开得大小，取得多寡了。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人困苦到了极点可能最需要最懂得这点，人说‘花子肏屁股穷欢乐’，一点不假……哈哈，这话太砢磣了……孩子他爸说的，我听挺对，其实幸福对穷的富的贵的贱的一理。我的家庭，在外人看来不能说幸福，甚至在受罪，但我却认为幸福，正在用心体验，如果错过了对生活对幸福的体验就追不回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吗？是受孩子他爸的影响，刚才说了，他读了不少书，他是全县少有的几个大学生，我管他叫精神领袖……哈哈，你说有意思不！”
“我认识他，有学问，只是他平时不爱说话，没共过事……”百里玉妆说，细细琢磨穆老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