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炎蒸喊急雨 急雨来迟滚闷雷 (<雪>37-2)

 

万木炎蒸喊急雨 急雨来迟滚闷雷 (<雪落轩辕台>37-2)

 

 

 2

吃过晚饭,百里玉妆从后山坡割一捆青蒿在东西屋地点燃,等到烟气腾腾,清香弥漫,就敞开门窗趋赶蚊子,邀李梦生到对面山坡坐在大栗树下乘凉。

这里的夏夜通长比山外来得早,周围已经很阴暗,两山间狭长的天空却很明亮。渐渐地,镶了金边的白云淡去,晚霞隐退,星星逐一登场,现出一道顺山尖流淌的星河。

今晚星河没有出现,只是偶尔忽闪一下似有似无的光,许久,传来隐隐滚动的雷声。

没有一丝风。她身上被热汗沤着,感到胸闷。此时多想冲个梅县那样的凉……竹片浴栏,提梁木桶,清水温热,抚摸少女胴体自爱自怜的羞涩……她伸手拢了拢额头的湿发,忽然手背落一颗水星,水星细小,不留神很难觉察。

“呀,下雨了!”她轻喊一声。

李梦生闻听仰脸向空,稍倾,笑了:“不是雨,是树上虫豸的分泌物,有人管它叫虫蜜,经常遇到的。”

“那,落在身上……”

“没人考究有害无害,习以为常了,干一天活难得坐树下解解乏。”

“噢,可别说,真是这样!”她说着,也仰起脸,感受着奇特的蜜意。

山沟里不时传来情鸟姑娘哀婉的呼唤,青蛙嘶哑的鼓噪,草虫焦渴的唱鸣……所有的生命都在呼喊一场及时雨。

她解开上衣两个衣扣,并向李梦生说:“别沤着了,多难受呀!把衣裳脱下来透透风。”

李梦生隔衣挠挠双肩:“没事……”

“人家背山的到家先光膀子,你可好,沤一天了!”她嗔怪,欲上前帮解衣扣。

李梦生这才很不情愿地把旧军用上衣脱掉。

她接过上衣撩衣襟给李梦生扇脊梁。感到上衣湿沉,在汗腥里闻到了紫荆和青草味儿,太阳的烤肉味儿;上衣传递的气味儿比栗树花香更浓烈,更原始,更生猛,具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她偷偷把上衣蒙住脸,迅速吸了吸,意识到脸红了,所幸黑暗遮掩了失态。

“好些吗?”

“好些了。”

“还疼吗?”

“有些痒。”

“你背山回来换上衣见我一进屋又赶紧穿上,像大姑娘似地害羞。你的肩被麻绳勒了两道埨,手指粗,肿得老高,通红……真担心化脓。”

“当你面光膀子不雅观……”

“那也不能沤着呀!”

“习惯了,身上拉个口子化点脓村里的人向来不当回事。舍不得穿上衣的比我勒得还重,流脓淌水……第二天照样背山。”

“怎不垫上点?”

“都嫌费事。其实垫也垫不住,勒出老茧就好了。地里的麦子长得挺高,搓搓麦穗大都半拉粒,原因是灌浆的时候地没劲了。玉米也是,净瞎尖的。化肥供不上,养猪又少,实指望沤点高温底肥。生产队规定,背回一百斤给记二十个工分。天不亮起身,晌午歪下山,大半天能挣平时两三天的工分。家里没有壮劳力的干着急。”

“你背多少?”

“二百多斤。就近的地方紫荆少了,得去长城外,过几道山梁。”

“少背点,何苦背那么多……”

“都想秋后多分点粮食,粮食普遍不够吃呀!也想分俩钱,过日子哪都要钱,用布票买布,打油盐酱醋……除了挣工分没别的出钱道。可就一样省钱——有病强撑着,头疼脑热、碰破点皮压根不当回事。如今什么都金贵,唯有人贱,肉皮子贱。”

“听说村村有赤脚医生,为什么不去看看?”

“公社革委会委指派本村接生婆当赤脚医生,除了能接生、拔火罐,余下的什么都不会。也腾出个屋子挂‘合作医疗’牌子,可是大队没钱进药,门成年到辈子锁着。”

“人民公社实行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以生产队为基础,大队既是一级所有单位,连进点简单药的钱都没有?”

“这你就不明白了。公社、大队主要是政权实体,文革前公社建党委会、管委会、民兵营、贫代会、妇代会、团委会、公安员,跟县上对口。大队也相应建一套与公社对口的组织,在经济上却是空架子。公社、大队的经济活动是下达种植计划,催缴公粮,摊派劳役。对,我管它叫劳役,历史的叫法……他们有个铁定的原则,生产队丰收也好,歉收也罢,按田亩折算的公粮必须如数收缴。生产队交了公粮留下种子、饲料,剩多剩少算作社员口粮。交给国家的粮食要做到干、白、净,就是没有多余水分,没有杂质,成色好。落场的土粮食全分给社员。

“只能说生产队是个劳动组织,专管种地。种什么、种多少县里下达指标给公社,公社分解指标给大队,大队再分到生产队,生产队必须落实。还经常把壮劳力抽出去修水库,搞战备工程,到公路两旁修造装潢门面的大寨田。那时,全公社的壮劳力大会战,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吃大锅饭,赛歌,好不热闹!公社、大队没人真正管种地,等到地里的草没腰了才着急,号召抢荒。每年分给社员的口粮比例也是公社批准的,比如人七劳三,人六劳四……生产队只能执行。原来不许有自留地,现在允许了,但每人多少也由公社决定。文件规定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当自留地,可是,这里地少,不够百分之五,都是兔子不拉屎的……”

“那末,‘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这个基础不就空了吗?”

“是空。国家可以随意占用土地,支配土地和土地的产出物。土地归国家所有,不是集体所有。生产队对土地的使用权也很有限。”

她说:“我明白了。‘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并没有真正实行,目前这个分配首先按国家需要分配,再按人头分配,最后按劳动力分配。真正按劳动质量和数量分配的很少。国家有了土地所有权,当然决定分配。”

“是。社员没人好好干活。”李梦生说,“过去吃食堂,人们说‘劳不劳一马勺’,是指干不干活每人每顿分到一马勺粥。现在,不吃食堂了也好不到哪去,反正劳不劳都得分粮食。能干不能干、干多干少没多大区别,哪能有劳动积极性。不大搞计件,农业生产和工厂不同,很难计件。累死累活背山,此为多挣点工分……”

她不觉把手放在李梦生的肩上,用手指肚轻轻抚摩肿胀的肉埨,想了想说:“从前搞土地改革,实行耕者有其田,激发了农民的热情,舍命参加国内战争,去保卫胜利果实。战争打赢了,又搞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使农民最终失去了土地。对这一点农民有深切体会,你舅就向我讲过。现在的社员之所以没有劳动热情,归根结底是失去了土地和支配土地的权利。你说是这样吗?”

 






天地一弘 (2012-06-02 02:49:47)

欣赏!历史的再现,文化的启蒙,情感的萌芽。

抱峰 (2012-06-02 06:21:49)

一弘大师:我写这一章最费斟酌,感到可能过于枯躁。得到你的肯定仍有些忐忑。可是,这个历史太重要了,又不能不 写。这厢道声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