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來美國以後,我住學生宿舍,帶白人的孩子,基本上和中國人沒有聯繫。今天晚上,喬治,柯麗絲和我到中國餐館就餐,是第一次回到中國人集中的地方去。
餐館地處市中心,平房,門口有兩根粗圓的柱子,上面畫著金龍。玻璃橱窗內陳列著各色燒烤,裏三層外三層,金燦燦,油亮亮,還有懸在半空的一排烤鴨,錦上添花般地使橱窗的氣氛更加熱鬧。
兩道燈光從屋檐上射下來,正巧落在金龍的身上,把龍眼龍須龍鱗龍爪都照得一清二楚,栩栩如生。中國的龍來自天堂,是神的象徵,海外的中國飯店,門口立著一對金龍,從心理上來說,比金狗和金獅子都安全。我就是這樣向喬治解釋的,金龍意味著美國人的上帝保佑。
不知道他是否聽懂,話題轉向迎面而立的金魚水池箱。搖頭晃尾的魚群,色彩絢麗,柯麗絲正看得眼珠子骨碌碌地轉。
喬治問我,爲什麽有了裏面的活魚水池,還要搞一個金魚展覽?
活魚水池的魚是吃的,金魚水池是看的。
噢,他說,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我說,別把我當專家。我們半斤八兩。心裏想,這金魚缸的文化內涵究竟在哪里呢?爲了高雅,爲了憐憫?還是象女人塗口紅那麽簡單?
女招待來領位的時候,我問了一下,想不到她也爲難地搖搖頭。
餐館是喬治選的,他說以前曾經來過,有許多問題找不到答案。
我說,東方人講究神秘主義,沒有答案就是答案。
這倒是個好答案。他笑著說。
外出吃晚餐,喬治穿得很正宗,西裝領帶,皮鞋。我穿了件紫紅色的連衣裙,外披一件黑色的風衣。女招待和柯麗絲打招呼的時候,說到爹地和媽咪。我當作沒有聽見。
茶來了。先給喬治倒,再給自己倒。喬治在茶里加了糖,再加了一點醬油。
這是幹什麽呀,喬治?我說,雞尾酒嗎,中國式的?
他說,要不要試試?味道很獨特。
我連忙搖頭,說道,鹽和糖都不是好東西。
喬治已經一飲而盡。
他招呼我靠得近一點,合用一份菜單,便于指點給我看。我把椅子挪了挪,他看英文,我看中文。薄薄幾頁紙被他翻來複去,看了好長時間。他點的是:鍋貼,春卷,綠椰菜炒蚝油牛肉片,酸甜猪肉炒洋葱菠蘿,木須肉,還有白米飯。一邊點,一邊向我證實是不是好菜?
我說,中國菜都是好菜。
他說,Chinese Way。
我們倆都笑了。這是他知我知的暗語。記得第一次學習室外燒烤,喬治用一把金屬的長叉子翻牛排,我用筷子。他很吃驚兩根短小的筷子竟能把一磅多重的牛肉翻過來。我回答說,Chinese Way。後來,我用中國的煎鍋做一些西餐,時間短,口味比烤出來的還要嫩。他說,素素的ChineseWay。總之,Chinese Way 就象一座橋似的把我們倆連接了起來。
我問道,喬治,你要的那個猪肉呢?無錫猪肉?
要了呀!他嘩啦啦地翻菜單,指了指木須肉說。
木須肉?木須肉是什麽東西?原來我把“木須肉”誤聽成“無錫肉”啦!
我說,第一次聽說,從來沒有嘗過。無錫肉骨頭才真正有名呢!
女招待過來的時候,喬治問,你們有,素素,你說什麽猪肉很有名?
我說,無錫肉骨頭?
無錫,肉骨頭?女招待說,沒有,沒有,太太,我們只有豆豉排骨。
我說,木須肉是什麽意思?
她說,薄餅啊,包著菜吃。
噢。我說。其實一點不懂,不再問了,怕鬧笑話。
我和女招待說的是普通話。喬治坐在旁邊聽得很認真。等女招待一走,他便“哈哈”大笑。
你笑什麽?笑我們說中國話?
他說,象開機關槍一樣。一邊叠起雙臂,做出開槍的樣子,嘴裏“突突突”地叫著。
我忍不住放聲大笑,說道,柯麗絲,你父親是一個優秀的戰士。同時,側過身去用拳頭頂在喬治的後腰,壓低了聲音喊道:繳槍不殺!
喬治假裝投降,翻起了白眼珠,撲倒在餐桌上。柯麗絲拍手鼓掌,大叫“爹地!”“爹地!”。這一叫,引來了許多注意力。我的朋友,我母親朋友的朋友的孩子,也就是來飛機場接我的的那個中國朋友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他本來在招待另一個桌子的顧客。
“素素!”他老遠地打著招呼。走近以後,朝喬治和柯麗絲看看,問道“好久不見,結婚啦?”
剛才的笑容還挂在我的臉上,我說,原來你在這裏上班!挺不錯的餐館。
他笑了笑,說,沒有辦法,凑合著幹。
我說,沒結婚,照顧孩子,他們給辦綠卡。
他再看了看喬治和柯麗絲,露出警惕和窺視的眼神,好像不相信我的解釋。然後,用英文和喬治打招呼,說,我們是很熟悉的朋友。
喬治本來正在興奮中,見他是我的朋友,便說,素素是我見到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之一。
別嚇說了。我說,你喝醉了,喬治。然後用英語對朋友說,你知道嗎,他把醬油和茶,糖混在一起喝,比喝酒精還要厲害!
來,來,來!你也來一杯。喬治說,真的很好喝,要不要試試?說完,利索地配製了一杯。
朋友連忙擺手,一邊退一邊說,不用,不用,謝謝,謝謝!說完,朝我再看了一眼,說不出是爲我高興還是爲我憂愁,皮笑肉不笑地工作去了。
我說,喬治,你相信嗎?我差一點來這裏打工了。
他說,剛才還說是第一次來中國飯店,怎麽可能在這裏工作?
說來話長啊!我說,要不是找到你們家,朋友要介紹我來洗碗呢!
洗碗?能賺多少錢?
許多中國留學生都在幹。我說,都是讀碩士和博士的,沒有合法工作的權利,來這裏打黑工。
噢,喬治說,不容易,是不是?
是的,非常不容易。我的眼睛一直跟著男女招待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離開家鄉,無依無靠,常常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什麽活都要幹。
喬治說,素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把捏住了我擱在臺面上的那只手。我沒有回頭,依舊看著眼前的中國人。
女招待送來了鍋貼和春卷,在我們面前操起剪刀,把鍋貼一剪爲二,把春卷一剪成三,再淋上醬油。我感到莫名其妙,中國菜哪有這種吃法?可是,喬治好像幷不見怪,說了聲謝謝,用筷子把春卷夾到了自己的盤子裏。
我說,你會用中國筷子?
喬治說,瞧,很中國,是不是?說罷,又去夾鍋貼,沒有夾住。他看了我一眼,伸了伸舌頭。
我說,把筷頭對齊,對了,保證夾住。他把鍋貼夾了過去。
我說,你不覺得鍋貼很像意大利的麵食?應該撒一點乾酪粉?
Good idea,他說,你能做鍋貼嗎?以後在家裏可以這樣吃。
我朝他白了一眼。在他的概念裏,凡是能和自己熟悉的菜肴接上聯繫的,絕不會輕易地另立新的門戶。他把餛飩當作意大利的面食,把木須肉歸類于墨西哥食品,同出一轍。我轉身照顧柯麗絲,把春卷切得再小一點,讓她用手抓著吃。
木須肉上來的時候,我真是跌破了眼鏡!準確地說,是驚訝得有點憤怒!木須肉木須肉,原來就是鬍鬚那麽幾根猪肉絲!
喬治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中國菜之一。他在圓圓的薄餅上均勻地塗了甜蜜醬,就象平時在麵包上塗白脫那麽熟練,然後,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包心菜炒鶏蛋的混合物夾在薄餅中央,卷起來,封住兩頭,捏在手裏,象啃甘蔗一樣地咬了一口。
呵,他揚起了眉毛,說道,好吃,很好吃。
我問,很墨西哥?
YES,非常墨西哥。他點點頭,輕輕地哼起了節奏感强勁的墨西哥歌曲,一付陶醉的樣子。難得看到喬治如此放鬆自己。
柯麗絲不能這麽吃。我把餅撕成小塊,另外給了她一些填充料。這時,我才找到了木須肉中的“木”字,這個“木”,原來是黑木耳!
喬治問我,自己做,難不難?
我說,做菜不難,不知道有沒有現成的薄餅出售。
他說,墨西哥的玉米餅到處都有。
這個美國人,竟然如此移花接木,簡直亂彈琴!我順便問了問女招待。她說,中國菜場有賣的,幷告訴了我一個很遠的中國超市的地址。喬治知道了以後很高興。
菜太多,我們根本吃不完。我問喬治,爲什麽不請南西一起來?
他說,不知道她是否喜歡中國菜?
我說,以後請她來家裏,我來燒,讓她試試看。
那倒是個好主意。喬治一邊說,一邊吃著酸甜肉。紅醬留在他的唇上,象口紅一樣,看得我直想笑。柯麗絲也喜歡酸甜的食品,臉上一道道紅杠,象大花臉似的。我一邊擦柯麗絲的臉,一邊對喬治說,其實中國的蔬菜很好,熱炒茄子和四季豆,有獨特的風味,還有豆製品,有許多種類,不知道你嘗過沒有?
他說,好哇,那麽我們訂一些帶回家,明天吃。
于是,臨走的時候,女招待給我們打了包,許多盒子重重叠叠,被裝在兩個塑料袋裏。
該走了,喬治和柯麗絲的位置上都空了,我却懶得動。揚聲器傳來二胡演奏的樂曲,幷不好聽,却是那麽熟悉,音符劃過,揪心揪肺,好像琴弦就在我的身體裏,一根根脆弱得就要崩潰。空氣中的油烟薑葱味,久違了,吸進去,好舒服,却堵在胸口,不肯出來,就象遇到了知己的老朋友。男女招待在眼前穿梭而過,漸漸地被泪水蒙起來,好像罩上了一層粗玻璃,越來越模糊。什麽都不清楚,什麽都換成了家鄉的符號,我的娘家,娘家的山水和土地。我是在夢中,還是變換了時空?
喬治攙著柯麗絲的小手已經走得很遠,當他回過頭來招呼我的時候,我正在用白色的餐巾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