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二十)

(二十)

他笑了笑﹐問我﹐真想聽我的故事﹖

想聽。我認真地說。

就讓我們從南西開始吧﹗他把杯子裡剩下的那點酒一飲而盡﹐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那天半夜裡﹐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那個半夜﹖我假裝糊塗。原來那個喝醉的女人是南西﹗

素素﹐許多天以前的半夜裡﹐我和南西在樓外爭吵。你沒有聽到嗎﹖

沒有。我繼續否認﹐希望他的故事和我沒有絲毫的聯繫。

那麼﹐昨天晚上﹐我們再一次爭吵。你一定聽到了吧﹗

我說﹐聽到你們在爭論﹐沒有注意聽。

噢﹐是這樣。他松了一口氣﹐把手中的空杯子放到了身旁的小臺子上。隨後﹐雙手交叉﹐擱在腿上﹐作了一個很勉強的微笑。

吵架的原因很簡單﹐南西要在我們家過夜﹐我沒有同意。

他說得那麼直接了當﹐割斷來龍去脈﹐很出乎我的意料﹐卻讓我感到安全﹐好像在聽他訴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喬治一點沒有醉﹐臉都不紅。我坐在他的對面。

火車有規則地晃動着﹐地面﹐椅子和桌子都不很穩定。窗和門都關得緊密﹐空氣都是舊的。

我說﹐現在人們都很開放﹐南西沒有什麼錯﹐是不是你並不愛她﹖

愛不愛她﹖他動了動嘴角﹐似笑不笑地說﹐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愛了。兩個男女睡在一起﹐是愛嗎﹖女人同女人﹐男人同男人發生性關係﹐是愛嗎﹖我留下了她﹐就愛她了嗎﹖

他說得有些激動﹐雙手撐住床沿﹐好像要站起來的樣子。他的眼睛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我想﹐是不是他要找雪茄煙抽。我知道他的煙盒在哪裡。喬治﹐你想找什麼﹖雪茄煙﹖

不﹐他搖搖頭﹐不找什麼。我沒事。說完﹐他坐得安分了些。

我說﹐你和安娜一起生活了多少年﹖

多少年啊﹖

憑他的口氣﹐我已經知道是很長很長的歲月了。

十七年了。他嘆了一口氣。我的父母和她家是老朋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我比她大十三歲﹐她一直喜歡和男孩子玩﹐我保護她﹐不讓她受其他男孩子的欺負。我等到她滿了二十歲和她結婚。我們是甘心情願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是快樂的﹐有許多照片為證。但是﹐他突然煞住了。

他不再看我﹐望著地面﹐好像犯了錯誤似的。隔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我們的性生活不和諧。很不和諧﹐很不好。

難以啟齒的事情﹐一旦說了出來﹐他便不在乎了﹐重複了好幾遍﹐聲音有些哽咽。

你們是不是很守規矩﹐婚前沒有同居﹖我問道。

沒有﹐沒有。我們在婚前從來沒有性關係。

十七年前﹐同性戀的常識沒有今天普及。我說。

他突然抬起頭來﹐目光峰利地看着我﹐問道﹕這是你第二次提到同性戀的問題。素素﹐你哪裡得來這個結論﹖

我支支吾吾地說﹐除了你和安娜﹐難道別人都不知道嗎﹖

我的父母知道﹐他們都已經去世了。除了他們﹐再沒有了﹐再沒有別人知道安娜是同性戀。素素﹐是安娜告訴你的嗎﹖

不﹐不﹗我忙解釋道﹐不是安娜﹐是﹐是……。

素素﹐難道你認識她的愛人﹖那個每天要在她身上胡鬧的女人﹖

不﹐喬治。我急得虛汗直流。不﹐不是的。我不認識任何同性戀的女人。我﹐我﹐我是在你五十歲生日的PARTY時﹐通過監聽器﹐柯麗絲的監聽器聽到的。你們在吵架。記得嗎﹐有人把監聽器插錯了﹐插在你們的房間裡。

監聽器﹖呵﹐上帝﹗喬治一巴掌擊在自己的大腿上﹐說道﹐想起來了﹐是安娜插的﹐插錯了。她吵著要搬出去﹐把監聽器插到了我的房間裡。

他伸長了脖子問我﹐那麼說﹐你第一次見到我﹐就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秘密﹐是不是﹐素素﹖你沒有透露一點風聲﹖沒有對別人說嗎﹖

我﹐……我說了﹐告訴了查裡。我低下頭﹐說得很輕很輕﹐輕到自己幾乎聽不見。

你告訴了查裡。查裡告訴了彼得﹐彼得告訴了麥克﹐哈哈哈哈﹐整個城市都知道了喬治的老婆是同性戀。喬治一陣冷笑﹐聲音越來越高。

我說﹐對不起﹐我累了﹐想去睡了。晚安﹐喬治。說完﹐我起身走了。

在開門的時候﹐我聽見他哭了。握住門把的手象燙著了似地﹐收了回來。我不由回過頭去﹐看見他趴在床邊的小臺子上﹐肩膀抽動得很厲害。

我不得不退回來﹐到浴室去取了一條小毛巾﹐用溫水弄濕了﹐攪干﹐走過去﹐遞給他。他的頭仍舊埋在手臂裡﹐“哦……哦”地嚎哭着﹐一邊說﹐不要走﹐素素﹐不要走。

他一下子變得那麼軟弱﹐好像在求我一樣。

好吧﹐我不走﹐別哭了。來﹐把臉擦了。我坐到了他的旁邊﹐把毛巾遞給他。

他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接過了毛巾﹐擦眼淚。

我說﹐要喝水嗎﹖他點點頭。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又趴倒了。

我說﹐同性戀的人有好多﹐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比正常人更痛苦﹐值得同情。

喬治抬起紅腫的眼睛﹐悲哀地看着我﹐說﹐她是女人﹐是我愛的女人。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怕羞。女人在男人面前常常躲躲閃閃的﹐不是嗎﹖她越躲﹐我越受刺激﹐越有攻擊性。我以為這是女人喜歡的方式。後來﹐我發現不是那回事。她好像在受刑一樣﹐每一次都要掉眼淚。我說﹐你怕過性生活﹐那麼我們就不過。我們就象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但是﹐素素﹐我沒有做到。我是為了安慰安娜﹐我在欺騙自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邊無奈的搖搖頭。他說﹐我是個男人﹐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她睡在我的旁邊﹐我做不到不要她。我以為是自己沒有做周全。於是﹐……他停了下來。

火車在夜裡加快了速度﹐震動得劇烈起來。椅子抖﹐我的腿也一起抖。

他的眼睛象盲人一樣﹐黯然失色。

於是﹐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非常愚蠢的事情。他說了兩遍。說完﹐他垂下了頭﹐一手托着前額﹐張開的手掌正巧遮住了眼睛。我只看到他的下半張臉。他的嘴脣在哆嗦﹐喉結滑上滑下﹐好像咬緊了牙關﹐要把語言嚥下去。

我說﹐再喝點水吧﹗

他喝了﹐幾乎把一杯水喝完。在他放下杯子的時候﹐他說﹐我去了妓院。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往事不堪回首。他把“妓院”說得含糊不清﹐這個詞好像是從他的牙縫裡擠出來的。

他說﹐我想學一學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應該如何配合。我找最高級的女郎﹐化了很多錢。

我打斷了他﹐說道﹐因為安娜是同性戀﹐怎麼學也沒有用。

可是﹐素素﹐我不可能往那裡想﹐誰願意往那裡想呵﹖連安娜自己都不願意往那裡想。我回家來就告訴她﹐應該如何如何做。她照著做了﹐她很努力地照著做了。但是﹐她把晚飯都嘔吐了出來。從那以後﹐她睡到了另外的房間﹐不准我碰她。

他說﹐我一錯再錯。妓女很專業﹐很讓我滿足。後來﹐我買了一套公寓﹐招女人上門。

我說﹐你們吵架的時候﹐聽到安娜說﹐你在外面混女人。

是的﹐我是一個非常壞的男人。非常壞。

我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看你是個好男人﹐好父親﹐你沒有必要和自己過不去。

他打斷我說﹐素素﹐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壞。勞瑞知道﹐勞瑞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我的。

勞瑞﹖我大吃一驚﹗柯麗絲的媽媽勞瑞﹖

是的﹐勞瑞﹐她就是我招來的女郎之一。

勞瑞是妓女﹖我簡直要跳起來。

喬治瞪大了誠實的眼睛﹐緩緩地點點頭。

NO﹐我說﹐NO﹐喬治。我開始流眼淚﹐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哭了起來。自從他說了勞瑞已經不在人世﹐我心中的勞瑞可憐得令人心碎。她怎麼會是妓女啊﹗我說﹐喬治﹐你不能這樣毀壞柯麗絲的名聲。勞瑞不是妓女﹐她是你的情婦﹐你是愛她的﹐是不是﹖你不是給她買了汽車﹖你不愛她﹐為什麼接受她的女兒﹖你說呀﹗

我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彈出去似的﹐一直衝向窗口﹐拉開了窗帘﹐想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我想把窗打開。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我一邊抽泣﹐一邊喊﹐喬治﹐快來幫幫我呀﹗喬治站起來﹐打開了一條窗縫。霎那間﹐狂風象惡魔似的“嗚嗚”吼着鑽進來﹐他又把窗關上了。

我靠在窗框旁﹐幾乎邁不動自己的腿。從他談妓院開始﹐我已經承受不住了﹐強打精神去勸慰他﹐說他是個好男人。哪裡知道他給我的回報比上妓院還要殘酷﹗勞瑞﹐柯麗絲的媽媽變成了妓女﹗我不能也不想再知道他的任何故事。他的過去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希望他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我早該走了。

可是他好像是一輛壞了剎車的汽車一髮而不可收拾﹐橫衝直撞。

他說﹐我是在勞瑞告訴我懷孕了以後﹐才注意上她的。我接觸的女人太多了﹐我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哪一天到我這裡來。我問勞瑞﹐你睡過那麼多的男人﹐能保證是我的孩子嗎﹖她說﹐我知道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不想認﹐我也要把孩子生下來。她說﹐這是上帝在幫助她﹐生下了孩子﹐她就不再做風流事了。這個孩子……就是……柯麗絲。

說到這裡﹐他崩潰了﹐涕淚交垂。他的嘴張得很大﹐好像要喊口號一樣﹐卻被堵在那裡﹐發不出聲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好像淹水了以後剛剛浮出水面。

喬治﹐你累了﹐睡吧﹗

他說﹐我已經死了。我的靈魂早就死了。勞瑞﹐你為什麼要讓我回頭﹖為什麼不讓我和你一起走﹖哦……勞瑞﹐勞瑞……﹐他抱頭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勞瑞的名字。

這時﹐我害怕了。一方面擔心他走火入魔﹐精神崩潰。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可憐﹐好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到現在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家。他受的刺激太重﹐太壓抑自己﹐應該讓他說出來。說出來﹐就讓他說給我聽吧﹐總比悶在心裡好。但是﹐誰知道發展下去將會如何﹖

喬治已經精疲力竭﹐雙目緊閉。我扶他躺下﹐幫他脫了鞋﹐坐在旁邊陪着他﹐直到他沉沉地睡去。
 

拖著沉重的兩條腿回到自己的包廂﹐關上門﹐直奔柯麗絲。未走幾步﹐只感到眼睛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呵﹐我怎麼變得那麼輕﹖好像飄起來了一樣﹐飄到了邈無人煙的荒野之中﹐睜眼瞎一樣斷了視線。我伸長了雙臂在空中摸索﹐移來移去﹐都是一場空。直到自己倒在地上﹐摸到了毛茸茸的地毯。我順着地毯往前爬﹐總算摸到了床架﹐摸到了毯子﹐摸到了柯麗絲。這時﹐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孩子美麗的臉孔。柯麗絲睡得正甜﹐臉上露出微笑﹐好像在做美夢一樣。我趴在床邊睡著了。

 






天地一弘 (2012-06-25 07:37:18)

感动乔治的真实,即便充满沧桑。

呢喃 (2013-01-21 21:47:45)

故事有层次地慢慢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