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三人一起去吃了午餐，我和喬治都心不在焉。他和柯麗絲在飯桌上大聲說笑，完全丟掉了昔日的紳士風度。吃完飯，我在走廊上和柯麗絲捉迷藏，東奔西跑，玩得氣喘吁吁。回到包厢。喬治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柯麗絲身上。
但是，實際上，誰都沒有放鬆對另一方的觀察。我們好像都長出了第三隻眼睛，他的眼睛在我的側面，象長針一般對準我的心口。我的眼睛躲在他的背後，以爲他看不見，却被他識破。這種難堪，讓我真正地見識了一回什麽叫“心中有鬼”。
柯麗絲玩了一會兒，就要睡午覺。喬治去了隔壁。啊，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倒在椅子上象癱瘓了一樣。好累啊，也應該睡一個午覺了。我抱著椅背閉上了眼睛，心裏數著１，２，３，４，不料，思想開了小差，重來。１，２，３，４，一遍又一遍，數不到１０，又溜了號。睡不著，看報紙吧！奇怪，一個字都進不了腦袋。腦袋裏除了問號，什麽也裝不進去。
爲什麽，爲什麽，他沒有拉我一起去隔壁？爲什麽，爲什麽，念著報紙上的文字，文字變成了他的聲音？爲什麽，爲什麽，看著報紙上的照片，照片裏出現了喬治高大的身影？人與人之間原來可以如此接近，難道我真的愛上了他？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原來以爲查裏和自己很近，後來却發現在內心，我們守護著各自的領地。原來以爲喬治離自己很遠，突然間，發現我們相依爲命。愛情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對于喬治，不能說我對他沒有感情，但是，他是我的老闆，我是他的雇工，他是美國人，富人，我是中國人，窮學生，他的人生和我的是那麽地不同，連他吃的飯，用的餐具都和我不一樣。在我的心裏，他一直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可是，現在，那些距離好像都不存在了，那些不同都變得無足輕重。喬治好像成了我的影子一樣，無時無處不在。因爲，就是因爲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象纖語一樣，穿透了間隔在我們之間的千山萬水。他說：我們相愛。
愛情真有這麽大的力量嗎？他說得一點不錯。他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我的情緒。我還從來沒有把任何一個男人看得如此重要。是的，我妒忌南西，不希望我們之間出現任何女人。原來這就是愛情！愛情可以把年齡，膚色，地位，錢財，甚至國籍都象秋天的樹林一樣剝得精光，只剩下赤裸裸的兩個人，想不平等也不行。這是一種多麽不一樣的愛情啊！以前我理解的愛情都是介入了肌膚的接觸和性的愉悅，都是浪漫無比的情感交流，但沒有脚踏實地的共同生活。和喬治恰恰相反，我們是從脚下開始，好像兩個建築工人，當我們把一塊塊磚頭砌上去的時候，幷不知道它的結果。但是，突然有一天，我們不約而同地發現，原來造成了一棟房子，可以安全地住在裏面，擋風避雨。這樣的愛情是不是更牢固更經得起考驗？
我站起身，看了看熟睡的柯麗絲，心裏說，小寶貝，你知道嗎？你不用擔心別人做你的媽媽，素素要做你的媽媽啦！我朝門外走，剛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他爲什麽要留我在這裏？是爲了給我考慮的餘地？是把我看成了欲愛還休的女人？還是在和我玩感情的游戲？剛才吃飯的時候，他爲什麽故意回避我？把我撩在一邊？是他在生我的氣？是他真的那麽自信，認定素素愛他？還是心裏緊張得要命，怕遭到我的拒絕？我想象著墻那一邊，和這裏一模一樣的空間和擺設，因爲一個男人的存在，使得那房間有了那麽大的吸引力。他在幹什麽？在呼呼大睡？在喝酒澆愁？還是和我一樣坐立不安？
哎，我這又是爲什麽呢？我們沒有必要互相躲避，喬治說，愛你愛得不可抗拒。我應該告訴他，素素也愛你！我難道連這點勇氣也沒有嗎？
我去了隔壁。
聽見敲門，他說了聲“進來”。
我說，柯麗絲睡著了，來這裏看看你。
什麽事？他在看報紙，若無其事的樣子。
哎喲，他的神經爲什麽還是綳得那麽緊？今天晚上就是柯麗絲的生日PARTY，我們已經買了許多的禮物，比如糖果，玩具，書本和背心，帽子等等，準備送給來參加PARTY的孩子們。我還設計了一個摸彩游戲，誰中了獎，得一個金色的巧克力糖果盒，裏面有二十元的現金，一元五元十元的面值，都是嶄新的鈔票。
什麽事？晚上的事情啊！我笑著說，喬治，晚上你有什麽演講嗎？
他說，什麽演講？
柯麗絲生日PARTY的演講呵，你不是很會講嗎？
他用嘴角笑了笑，表示領會了我的諷刺，說道，那也要看時間地點和聽講對象的。
今天晚上應該你講，你是她的媽媽，比爸爸更合適。
我“撲嗤”一笑，說道，別開玩笑了，我們還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他說，有什麽關係？乘客哪里知道？
我說，好了，好了，那就不要演講了，唱個歌吧！你唱歌，好嗎？
他說，要我唱，就唱情歌。
我捧著肚子，笑彎了腰，說道，你怎麽啦？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伸出一個手指，往空中繞了一圈，說道，是呵，你要小心一點。
我說，好像在什麽地方看到你這付模樣的。是在……哪里呢？我冥思苦想，終于想起來了。
我說，在中國餐館裏，你就是這麽調皮的。
他喜形于色地說，他們把我們當夫妻了，是不是？
我說，原來在中國餐館裏，你就希望我們是夫妻？我怎麽一點沒有感覺呢？
他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是名符其實的一家人？記得我拉著你的手，說了什麽話？
我朝他看看，沒有回答。我當然記得。因爲他的那句話，勾引出我綿綿的思鄉之情。
你不記得了吧！他說，你當時就沒有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避開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說，怎麽不記得？你說，素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啊，他得意地說，真的沒有忘記。你以爲我是說著玩的，是不是？
ＮＯ，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因爲你是柯麗絲的父親，我象柯麗絲的媽媽。我們確實象一家人。
象一家人？他把“象”字的發音拉得很長。他說，實際上，我們已經成爲一家人，不是嗎？
沒有，沒有。我沒有那麽想。因爲柯麗絲，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確實相依爲命。
相依爲命。他重復道，說得好，我們相依爲命。
我說，那一種很實在的，天天存在的愛。
噢，他說，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的愛？
我點點頭說，是的，我們相愛，愛得不容易。這種愛都表現在一些非常瑣碎的小事情上。
愛得不容易。他重復道，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是呵，愛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讓我告訴你最後一個故事。
我笑盈盈地說，還有什麽故事？
他說：想知道勞瑞爲什麽自殺嗎？
天！我從椅子上滑下來，膝蓋落地，上身倒在他的大腿上。不要聽，不要聽！我抓住了他的衣服，用頭去撞他的身體，大聲喊起來。
頓時肅靜，靜得能聽見他急促的的呼吸聲。不能讓他再提勞瑞了，不能，不能！不能讓他再一次崩潰。
我坐在地上，抱著他的膝蓋，苦苦地哀求他，喬治，把過去都忘掉了吧！素素愛你的呀！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沒有答話。最痛苦的時候，他總是一言不發。我應該如何幫助他？就在這時，他把雙手插進了我的頭髮，從頭頂到後頸，上上下下地移動。他一遍又一遍地爲我按摩，按摩了頭部再按摩我的後背，他的雙手，沿著我的瘠椎骨一節一節地往下走。
他關切地問，背上的傷在哪里？這樣好受些嗎？
嗯，謝謝你。我的眼睛一下子潮濕了。
他說，有我在，不會再受傷了。沒有人敢欺負你。
我哭了，趴在他的腿上拼命地痛哭。好像一個流浪的孩子孤零零地四處尋找，沒有溫暖沒有依靠，突然發現家已經到了。好像心裏有一個空洞，一碰就要痛，突然間被填滿了。積蓄了幾個月的眼泪，此刻象開了閘門似的，統統放了出來。我哭呵，哭呵，哭得真痛快。
他深情地望著我，撫摸我的臉，擦去我的眼泪。一句勸慰的話都沒有。
哭够了，我才想起了他要說的故事。我輕輕地問他，勞瑞爲什麽要自殺？是因爲你嗎，還是爲了孩子？
他說，是我，是我害了她。
我擡起頭來，看見他的眼睛幹幹的，空如枯井，沒有一滴眼泪，滿臉的悲哀。
直到今天，我還是難以用文字來形容喬治對于失去勞瑞的悲痛和悔恨。其實故事很簡單。
勞瑞的身份和他不配，他一直不願意和勞瑞結婚。也就是說，明處，他的太太是安娜，暗處，他和勞瑞生活在一起，住在那個公寓裏。那是喬治第一次和自己有感情的女人過性生活，每天朝夕相處，確實很幸福，而且勞瑞懷上了他的孩子。但是，在情人和太太之間，他始終不能給勞瑞肯定的答復。開始的時候，勞瑞說，哪怕他不認這個孩子，也將撫養孩子長大。但是，兩個人情甜意蜜以後，勞瑞便不滿足于偷偷摸摸地當情人，希望成爲他的太太。何况，安娜是個同性戀女子，他們的婚姻本來名存實亡。但是，喬治沒有答應他。他想保兩個面子，一個是安娜同性戀的面子，一個是勞瑞風塵女子的面子。結果，勞瑞在孩子出生以後，服安眠藥自殺了。從認識勞瑞到她去世，加起來不到一年。他說，她就這樣走了，留給了我一條新的生命。這一年是他一生中最長的一年，每一天都留在記憶裏。
我說，勞瑞可能得了產後憂鬱怔，我看過這樣的書。
他說，素素，不要爲我開脫，如果我和勞瑞結了婚，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沈默了好久，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回答他。
火車進站了，好像是一個大站，月臺上有很多人，有的上，有的下，來去匆匆。
我想著勞瑞，在爲生存折腰的時候，她是那樣柔軟，而在愛情面前，却是那麽剛烈。
這一柔一剛的背後，是敢作敢爲的性情。勞瑞真是一個無畏的女人。我想到了安娜，也是敢作敢爲，却比勞瑞來得現實。人要結束自己，其實幷不很難，難得是爲自己活，而不被別人絆倒。同性戀和非婚同居，在過去是那麽大逆不道，但是，因爲每一個個人的堅持，今天，多少得到了社會的承認。安娜堅持了下來，多麽不容易呵！
勞瑞如果能够堅持到今天，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但是，勞瑞幷沒有白死，她以生命拯救了喬治。否則，今天喬治怎麽可能承認自己愛上了一個中國的窮學生，幷且不顧一切地向她求婚？我想起了他在評價我的哲學教授時說的話：人要有勇氣戰勝自己。這大概就是他一生的教訓和經驗吧！與其說他在批評哲學教授，不如說他在批評自己。對于喬治來說，爲戰勝自己，付出了多麽昂貴的代價啊！
我回想著過去發生在我們之間的許多事情。記得南西要來之前，我獨自坐在厨房外面的花園裏。他提早回來幫助我。他說，素素，你好像有心事。所以，南西一到，他馬上引她進厨房，和我見面。記得去參加哲學教授的PARTY前，他不同意我去。但是，在看了我的文章以後，讓我提前走。因爲他對教授放心了。他一直在仔細觀察查裏和我的關係，知道我們之間充其量是年輕人的激情而不是成熟的愛情，否則，爲什麽要他來爲我申請綠卡？
我一直偎在喬治的兩腿之間，滔滔不絕地講我的感覺。我說，儘管如此，你還是經過了一番內心的掙扎。你要證實你的感情，所以，把過去的事情都倒了出來。
喬治說，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也許是上帝在指導著我。素素，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聰明的女人。第一天見到你，在我的房間裏，見你蹲在地上向柯麗絲發口令，就覺得你不同尋常；PARTY上，你獻給我那條紅綢帶，想得那樣細緻入微；你恰如其分恰到好處地彈鋼琴；你迅速地考出了駕駛執照；你的文章幽默清新；你做的菜可口美味，不論是中國菜還是美國菜；你深愛著柯麗絲，……親愛的素素，我怎麽可能不迷上你？不知道有多少次，在你靠近我的時候，我想擁抱你，想親親你。和南西吵架的那個夜晚，我想到樓上來敲你的門，想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你。但是，我有顧慮呵，你那麽年輕，那麽漂亮，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素素，越愛你，我越珍惜你。也正因爲這一點，我一定很努力很努力，來證明我值得你愛。
我的心就這樣被溶化了。都說愛情是高尚的，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這份高尚幷非來自高貴，恰恰相反，高尚的底蘊是歉卑。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貼近他，把自己獻給他，想和他合爲一體。我們就象南北兩極的磁鐵，牢牢地吸在一起。他的眼泪滴到了我的臉上，燙燙的，緩緩地往下滑，一滴接著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