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泪谷(七)- 大卫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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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跨出淋浴间,对著镜子端详著和自己年龄不太相称的脸庞。不到四十的他,鬓角全白了,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向四周蔓延著,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彷佛在刻 撰著岁月的故事。刹那间,他意识到什麽是“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含意,原来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的发生了,不知不觉中,他在美国已过了十个春秋; 不知不觉中,他已从青年步入了中年。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卢云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问自己的问题∶“Did becoming older bring me closer to Jesus? ”卢云说∶在他事奉了二十五年後,他发现自己的祷告生活很差,在某种程度上,他过著离群索居的生活,总是被一些急于要处理的事务占据著。别人都认为他很不 错,但是,在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的成功使他的灵命出现了危机。李大卫深深地觉得,现在也该是自己反思的时候了,第一个十年无声无迹地过去了,对 他来说,下一个十年该怎麽走则是一个挑战。

李大卫和太太宛如南下到这里,当时,踌躇满志的他,立志要在神国里大干一番。七年过去了,好像他并没干出什麽非凡的成就。他刚来的时候,团契有四十几 位固定的会友,今天大人孩子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五十多人;刚来的时候,团契是在租用的地方聚会,今天还是没有能力建堂,还是在租用的场地聚会。可是,李大卫 却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为了这间小小的教会,李大卫和妻子宛如真是把命都拼上了,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为了服事,他们没有时间考虑要孩子;为了教会的工作,七年没 有度过假,每年的假期,他们夫妻不是去中国,就是参加一些有关中国学人事工的聚会,他们试图通过这样的聚会对和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学生们多一些了解。来美 国十年, 他们只探望过一次在台湾年迈的父母,而且在亲友面前大有不孝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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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李大卫从台湾来美国读神学,快毕业的时候,李大卫来到西岸小城实习,主要是为了完成一个“大陆信徒增长趋势”的研究报告。原本,李大卫是准备 写完论文就回台湾事奉的,他在台湾的教会不但给他准备好了传道的职位,而且整个教会从上到下,从老到小都盼著他回去。他如果回到自己的母会,还有主任牧师 做他的导师,这对刚从神学院毕业的李大卫来讲,也是最佳的选择。可是,连李大卫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在这西部的小城一停就是七年,七年,壮年的人生里能有 几个七年呢?一开始,宛如并不主张李大卫留在这里,因为他们对这个团体一无所知,他们生在台湾,长在台湾,双方的父母虽是外省人,但他们自己对大陆的概 念,只有从课堂上和从父辈那里听来的那麽多。

在来美国之前,他们只去过一次大陆,而且是观光,只是匆匆忙忙,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对风俗民情根本没有深入的了解。可是,李大卫却对宛如说∶“如果我 们都不向同胞传福音,谁向同胞传福音呢?”李大卫清楚地记得,他们离开东岸时,老院长拉著他的手说∶“孩子,六十年代,我们为中国的教会祷告,好像对著一 堵冰冷而穿不透的墙,似乎看不到一点儿希望,我们切切地呼求主开中国福音的大门。三十年过去了,奇妙的上帝把这麽多可爱的中国学生带到我们家门口,我们可 要尽力啊!”。 在毕业典礼也是差派典礼上,李大卫流著泪,握著宛如颤抖的手,和所有的毕业生一起跪在神的面前,同心唱著一生要为神国尽忠的诗歌,在上帝面前立下了他一生 无悔的心志∶

“Here I am my Father
Waiting for Your Word
Speak and I will hear You
Show me how to serve
The man who needs Your mercy
The child who's lost her way
Lead me by Your Spirit
As I pray
As I pray
For the people on Your heart
As I pray
For the people on Your heart
 I believe that if I seek you
I can touch the people on Your heart”

李大卫一到这里,行李还没打开,就从OMF同工Bob手中接下了只有五个中国学生家庭组成的团契。第一天晚上的聚会,让他一生难忘,他第一次这麽近 地,面对面地,看著,感受著骨肉之亲,每一个人的心跳都在李大卫的心里发出回声,李大卫的眼睛湿润了,他不由地想起第一次到大陆观光的情景。他和宛如坐在 游览三峡的渡轮上,喇叭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歌声,伴著两岸的奇景异峰,荡气回肠。一股暖流,缓缓地在他的血液里流畅,中国,第 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变得真实。戴德生的誓言,“假使我有千镑英金,中国可以全数支取;假使我有千条性命,绝不留下一条不给中国。”在他心底里跳跃著,像火山 爆发似地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奔腾┅┅此刻,李大卫坐在这一群人中间,他兴奋而紧张,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宛如,他的眼,拼命想穿过模糊的泪帘,仔细地看清楚一张 张可爱可亲的脸,他知道,他心里深深地知道,上帝要在这批人当中行奇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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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从来到这个团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文化背景的差异。这里的精英们个个都是满腹经纶,个个讲起话来都是口若悬河。有时,整个晚上的团契活动, 李大卫像外人一样,连一句话也插不上。李大卫不太明白学生们所讲的话,特别是一些他听也没听过,猜也猜不出来的口头禅,顺口溜,真是让李大卫觉得无所适 从。保持沈默吧,怕会给人造成误会,谈谈自己的感想吧,实在不明白大家在说什麽,大多数的时候,李大卫只是笑笑,以示自己有参与。好不容易,十次有一次, 李大卫鼓起勇气讲上两句感想,他发现,大家一致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望著他,等他讲完话,接下来就再没人出声了。每当遇到这种场面,李大卫真是後悔自己的发 言,但怎麽办呢?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只好心里暗暗求神快做弥补的工作吧。

有一个星期天,刚好是情人节,李大卫藉题讲了一篇夫妻相爱的道。没想到,从教会回来,他和宛如刚跨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

“牧师,你今天的讲道我觉得很不舒服”是一位姐妹打来的。

“噢?为什麽呢?”李大卫觉得很好奇,说实话,李大卫今天讲的是他从小到大在教会听的一贯的资讯。

“我觉得你重男轻女,在讲台上宣传男尊女卑。我凭什麽要凡事顺服丈夫,我不是乡下出来的女人,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妇女,论经济地位,我比我丈夫还 挣得多呢,论学位,我也比他高,你说,我凭什麽要顺服他呢?就因为上帝先造了男人?信耶稣,也要讲男女平等,这是做人的起码权利┅┅”。这位姐妹一直滔滔 不绝地讲,差不多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给李大卫讲了一遍关于新中国成立後,中国是如何提高及发挥妇女半边天的作用的。

“牧师,你说,今天你是不是讲得有问题?”这位姐妹还要让李大卫表态。

“我,我想这是两回事,你看,我们是不是以後再找时间专门探讨呢?”李大卫真是觉得哭笑不得。

那天,李大卫觉得很沮丧,虽然,他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曾到图书馆借阅大陆出版的书,甚至订大陆出版的海外版报纸。他也利用一切机会请团契的新朋 友来家里吃饭,但他发现,他请十次也抵不上方舟请一次。特别是,直到现在,他也拿捏不准弟兄姐妹的想法,更不知道从哪个角度来引导他们。他觉得常常是南辕 北辙,鸡对鸭说,全身的劲儿真不知往哪里用。灰心的时候,李大卫也会问自己,为什麽放著好好的台湾教会的服事不去,偏偏要来到这个自己没有把握的工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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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从来这个团契的第一天,就有一个想法,他希望能从这个群体里带出同工,从这一批学生中,培养出今後可以在这里牧养的人。他想,有一天,若是神开路,他可以把这里的教会交给这批学生中的领袖,自己再去开拓新的工场。

自李大卫第一眼见到方舟,就瞄准了这个人才,他在方舟身上使的劲儿比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都多。虽然他一直不能完全明白方舟的想法,他一直认为方舟是个 难得的人才,他欣赏方舟的率真,热情,及爱心。虽然,有时方舟讲话很不好听,也很伤人,但李大卫总是提醒自己,他和方舟成长的环境不同,他是在教会的环境 里长大的,方舟是在无神论和人定胜天的世界观下成长的。

他总是想,也许和方舟同工是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更多地了解教会四堵墙以外的世界。但是,那次方舟为萧毅和夏雪的事儿和他红了脸,讲了许多没有原则的 话,让他觉得他看不惯方舟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他无法忍受方舟没有原则,袒护罪恶的辩论。李大卫到现在也不认为在对待萧毅和夏雪的事上,自己的立场和原则 有什麽不对。他始终认为,神的仆人对教会有守望的责任,要立场鲜明地痛斥罪恶,必要时,要履行教会纪律。为此,他还专门请教了自己在台湾母会的牧师,证实 了自己的立场是合乎圣经的一贯教导的。

但是,李大卫到现在也不太明白,为什麽方舟的反应会那麽强烈?他到今天也没有想好该怎样和方舟沟通这个问题。在教会实践中,特别是面对这样一个年轻而 脆弱的团体,属灵的权柄和怜悯体恤的心之间,到底该如何平衡呢?李大卫不知想了多少遍,也不知为此想白了多少根儿头发,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问 题。

但无论如何,李大卫还是为方舟的成长感谢主,他还没来得急告诉方舟,他已经向教会同工会提交了关于请方舟回来做实习传道的议案,而且同工会经过祷告 後,也接受了他的提议,这次方舟回来就会正式给他发出邀请的。每当想到这里,李大卫的心里就感到一丝暖暖的慰藉,也多了一丝的希望。他知道,今天这个团契 可以成为有固定聚会的教会,不是他的能力,也不是他的智慧,都是上帝的怜悯。想到这里,李大卫也有一种释然,他不必总是在自己的角度患得患失,他只要忠 心,只要尽仆人的本分,主的心必会得到满足。

这麽多年,李大卫体会最多的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就这个问题,在大家的要求下,方舟还曾经组织过一个会众和牧师的“公开对话”。

“信徒就是要看牧师,要像看主一样看牧师。”大家争先恐後地陈述著对这个观点的支援。

“牧师是人不是神,牧师也是蒙恩的罪人,牧师同样有人的软弱。人不能因为牧师的软弱就对耶稣基督产生怀疑。” 李大卫委屈地为自己小心地辩护著,但下面的反对声淹没了李大卫的声音。

“牧师,牧师,我们也看不见神,我们只能看见你,看见代表神的牧师。”大家慷慨激昂地抒发著。

李大卫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轻轻地闭上眼睛,默默地一遍一遍对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说∶我的心啊,你要安静,我的心啊,你要安静。

相当一段时间,李大卫觉得委屈,觉得怎麽也把“耶稣基督的仆人”和“德高望重”连不起来,不知道这之间到底有什麽关系。就算是自己做死累死,也无法达 到这麽高的标准。自己也是刚刚从神学院到事奉的工场,自己也同样需要成长的空间,也需要弟兄姐妹爱心的包容和鼓励。但是,这些需要又能向谁倾诉呢?对这里 的弟兄姐妹来讲,他的需要似乎显得很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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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准备好了吗?I am ready to go(我可以出门了)”是宛如在外面催他,他们约好了要去机场送一位姐妹的母亲回国。

“好了,我马上就来。”李大卫答应著。

这麽多年,“I am ready to go”是宛如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任何时候,宛如都是“ready”,对任何人,宛如都是“ready”。 李大卫想∶其实宛如比自己更辛苦。宛如跟著自己吃了不少苦,他到东岸读神学的时候,一下飞机,宛如就四处打听有没有中国餐馆可以打工,为了支援他读神学, 宛如牺牲了自己读书的机会。毕业後,他们来到这个小城,当时,固定来团契的只有四十人上下,而且都是学生,根本就不可能有固定的收入。宛如就到附近镇上的 一家旅馆打扫房间补贴家用。周间,宛如要陪著他探访,周末,宛如还要全身心地扑在团契。来这里七年,宛如没有休息过一天,没给自己放过一天假,好不容易可 以休息一下,宛如还想著要去看望有需要的姐妹和学生家长。为了方便团契的学生们,宛如学理发,学车衣,学教车,宛如不但从上到下打理李大卫,安排李大卫的 衣食起居,宛如也包了学生们的理发,改衣服。有时李大卫实在心疼妻子,不得不稍微替宛如挡驾一下。宛如总是说∶“没关系,你多注意休息,你的担子比我 重。”每当此时,李大卫都觉得很对不起宛如,回首往事,当自己低沈的时候,他可以随时随地向宛如倾诉,可是,除了主,宛如可以向谁讲她心里的苦呢?

“你也去教会啊?”宛如在打工的旅馆碰到一位刚从国内来的学生。

“是啊,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我们的聚会?”宛如柔柔地问。

“咳,干咱们这种活儿的,就别赶那个时髦了。不过,听说教会有人帮你补习英文,教你开车。你有没有去补补英文?听说,那个教会的牧师娘免费给人理发,改衣服,教开车呢。”那位学生向宛如讲述著她所知道的关于教会的事儿。

“是吗?”宛如还没想好该怎样邀请她来教会。

“我可没骗你,我刚来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说,‘你有什麽需要就去教会,他们一定会帮你的。去找那个大傻瓜李师母’┅┅”

嗡的一声,宛如的脑子出现了空白,“大傻瓜”击打著宛如的每一根神经,突然,宛如觉得自己头很重,要虚脱了┅┅

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宛如在李大卫面前掉泪,来美国十年,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宛如请求李大卫留在家里陪她,不要出去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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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十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李大卫能回忆起来的,好像是辛酸多于快乐,伤感多于慰藉,走天路的孤独和不被理解一天比一天重地压著他。他知道,自 己对人对神都有亏欠,也有伤害人的时候,更有只有作了传道人才可以体会到的无奈和疲惫。他有过放弃的念头,也想过打道回府。每当此刻,他也不禁问自己∶难 道真的没有出路吗?难道真的没有回头箭吗?有人说,没有出路就是出路,他无法停在没有出路里摸索,他要看到希望,在希望的光中他才可以走下去。出路在哪里 呢?下一个十年难道要走同样的路吗?一夜一夜,他跪在上帝的面前,向主哭诉,哭诉一切无法向人倾诉的委屈,求主赦免,赦免他在这七年中对神对人的亏欠,向 主求能力,求主扶他可以继续前行。在上帝的面前,李大卫一遍遍向神呼求∶

耶稣啊,我曾应许事奉你到永远,
求你时常临近我,我恩主我良友,
若你常在我身边,我必不怕征战,
若你常指引我路,我必不致迷途。

耶稣啊,你曾应许凡跟随你的人,
在你荣耀的居所,主仆亦必有份,
主耶稣,我曾应许事奉你到永远,
我恩主,我的良友,施恩使我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