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殇1977》(第一章1——5节)

熊哲宏原创长篇小说《情殇1977》(11——5节)

 

 内容简介:

恢复高考第一届77级大学生,不仅年龄偏大,而且大多在入学前就有“对象”(或恋人或订婚)。当他们从过去的偏远山区来到了大城市,他们的社会地位和未来发展前景等,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于是,他们与过去的对象之关系——要么与对象结婚,要么成为“现代陈世美”,便成为他们不得不面临的两难选择。这样,一处处悲欢离合的戏剧性爱情故事,就此拉开了帷幕。

郝新运因对象黄先蛾的殉情自杀而遭“警告”处分,虽被保留学籍,可从此也就丧失了爱情的能力;韦哲生因日记中“今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句话,竟被判为与对象萧芳发生过性关系而被谴回原下放农场,他以自杀方式悲鸣了人世间的荒诞;李天豪因对象彩珍偷偷生下一女而被取消本已考上的研究生学籍;而洪跃进则因违背了“大学生不准谈恋爱”的校纪而毕业时被发配至贫困山区……

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为爱情付出了他们本不该付出的惨痛代价。而这背后的深层心理根源,则是“存天理、灭人欲”、“男女授受不亲”等集体无意识对人的本能、人的生命能量、人的创造活力,乃至爱情的自由与权利的无尽压抑。

本小说是探讨和揭示爱情与天性、本能与道德、性与政治之关系主题的一部佳作。

本小说特别适宜于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

 

第一章

 

 

公元1978103日清晨,灰蒙蒙的雾霭,笼罩着玉兰山上那静谧的扬子江师范大学校园。在十号教学楼的背后,是一片近乎像原始森林般的广袤的绿荫带,就连与教学楼的接壤地段,也长满了低矮蓊茸的灌木丛,还有一簇簇高挑纤柔、袅娜的茅草蓬——有的茅草杆儿尖上那毛绒绒的花絮,还倔犟地伸触在了一楼的窗玻璃上,只是在那棕褐色或暗红色的落叶所铺就的潮湿地面上,依稀可辨出一条羊肠般的蜿蜒小道。好几棵高耸入云的老槐树和老橡树的尖顶的梢枝上,布满了好些个乌鸦或喜雀的大窝…… 此时正传来乌鸦一阵紧接一阵“哇——哇!”的悲悯的叫声。

七七级大学生洪跃进,正在这一带早锻炼,偶尔还闪现别的同学在此锻炼的身影。整栋教学楼的形状,呈一个倒置的“T”字形,即 形,它那像尾巴似的正北端,几乎与绿荫带惜惜相连。像往常一样,他先是围绕教学楼东南西三面的水泥路上跑步,跑过数圈之后,再到形楼后的东北面那葱郁的草坪上做早操。他做的是那种刚刚由体育总局颁布的“第四套广播体操”——第一节“上肢运动”;第二节“冲拳运动”……。操做完后,他会手捧一本《英语九百句》,大声朗读起来。

可今早例外。他锻炼完后,没像通常那样朗读外语,而是遛到大楼正北端纵深处那蜿蜒的羊肠小道上来了,像是有点鬼使神差似的!他小心翼翼地踩着绵软的落叶地面,闻着那腐烂的叶片或腐质土所发出的刺鼻气味,不时还得弯下腰来,用手臂将那低垂的荆棘丛或边缘锋利的茅草挡开。他若无其事地往树林深处走着……走着。当他弓着腰,快要走近一棵很大的枇杷树时,突然觉着,后脑勺顶在了什么梆硬的东西上。这东西戳他一下……又撞他一下。他一昂起头,便“啊——”地尖叫了起来……

他连滚带爬地往后蹿了几步,稍稍定了下神,再定睛一看:树上吊着一个女人!

“啊!不好了……死人啦!死人啦 ……吊死人啦!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他惊魂未定,边歇斯底里地尖叫,边蹿出了灌木丛。此时,已有几个同学应声赶来。“在那边……在那里面……”。他哧呼哧呼喘着粗气,竟一时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了,只好胡乱地瞎指一通。“到底在哪里吊死人啦?”“你在哪儿看见死人啦?”“你快说呀!” …… 人们七嘴八舌。好一阵子功夫,洪跃进才稍稍镇静下来。他的那本《英语九百句》,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他终于战战兢兢地把同学们带到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在一个圆土坑的边缘地带上,长着一棵很粗的枇杷树。在一根伸向土坑的粗枝桠上,一根稻草绳套在女人的脖子上,垂直地吊着,距树干约一尺左右。那根稻草绳,看起来不像是死者生前专门准备的,倒像是随便在哪儿捡来的,因为它太过磨损,绳的外周都毛须须的,特别是绳子的两端,还露出了长短不一的稻草须。那女人脸色煞白,鼓着凸出的黑黑眼睛,乌紫色的舌头耷拉出嘴外。她披头散发,上穿一件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衣,下穿一条肥大的黑棉绸直筒长裤,赤着褐黄色的僵硬双脚……

“怎么办呀?啊?”

“怪吓人的……得把她弄下来?”

“那不行……要保护现场喔。”

“快去叫指导员吧!指导员才管得了这样的事。可是……不知道她是谁呢!”

“好像……不像是学生……”。

同学们都惊惶失措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这时,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一阵阵的怪叫声、叹息声、唏嘘声,凌乱地穿过林中飘忽的一缕缕晨雾。一个教师模样的人,终于想到该怎么办了。“赶快通知人武部。快!去几个同学。人武部就在校大门口旁边。从这条小路往下走 …… 对,要快!”

洪跃进这才似乎清醒过来。他在刚才滚爬过的小道旁的腐叶堆里,慌乱地一把检起他的书,拼命往他住的4号学生宿舍楼那边跑。他想要尽快告诉他的同学们。他一头冲进宿舍大门,与那个守门的瘦瘪老头儿撞了个满怀。他嗑嗑嗵嗵地爬上那斑剥的红油漆木制楼梯,跑到二楼他那间214宿舍,用肩膀使劲一抵,门开了。“我……我看见了一个吊死的女人。你们快去看吧,吓死人啦……”。他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说。

宿舍顿时骚乱起来。有人正在吃早饭,有人还没起床。“什么?你看见什么了?一个吊死的女人?……真的是一个女人吗?啊?” 郝新运一把抓住洪跃进的肩膀,脸猛地涨得通红。

“是个女人嘛。一个年轻女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还是我最先看到的呢!”

“会不会是……啊!完了!完了!”郝新运楞怔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

洪跃进见状,一头雾水。也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

同宿舍的李天豪,也跟了出去。在一阵“吊死人啦……吊死人啦”的喧嚷中,又有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也懵里懵懂跟着跑出了宿舍大门……

 

 

洪跃进一赶到现场,着实让他惊诧!那场面,甚至比他刚才见到死鬼,更可怕、更凄惨!

那一根下端呈圆圈状的稻草绳,仍然挂在那条粗树枝上。它似乎被下面悲恸的嚎啕哭声所打动,凄凉地俯瞰着下面所发生的一切。只见郝新运扑倒在女人尸体上,撕心裂肺地向苍天,对树林,发出绝望的哀鸣!他一忽儿使劲摇晃着尸体,嘴里哀诉先蛾啊!你不该这样死啊……你昨晚还是好好的呀……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啊!”一忽儿又双手捏拳,猛捶自己的脑袋和胸部,“是我害了你啊!我真该死啊……”。

洪跃进听旁人说,先是校人武部来了三个人,迅速勘查现场。他们用红绸带将现场围了起来,从不同角度给树上的尸体拍照,并对土坑里面及周围的蛛丝马迹,作了仔细探测。后来,又来了两个本区派出所的警察,将死尸从树上放了下来,并对围观的人进行询问。当他们得知,洪跃进是第一个最先见到死者的时候,就朝他走了过来。

洪跃进把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警察作了描述。末了,尸体被装上了警车,郝新运也被警察带走了……

上午第一、二节课,是《中共党史》。政治信仰与思想系77级,一百四十多号人,分为五个班级(依次为77017702……7705),在十号楼的二楼大教室上课。同学们一个个踅进教室,稀稀拉拉地,有不少学生迟到了,这在以前还没有过。课任老师非常生气,但当他得知早晨发生的事件后,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没好气地说了句,“下不为例!”

这批政治信仰与思想专业的学生,是粉碎了“四人帮”、首次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应该说,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人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正如他们自写自谱的《大学生校歌》所唱的那样,“我们是恢复高考的首届大学生,肩付着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伟大使命……”。

他们虽被称为“77级”,但实际上,他们是在七八年三月初,才入的校,因为他们是七七年底参加高考的,而第二年秋季入学的,就管叫“78级”。77级这一届最突出的特征,一是年龄悬殊大。大者,可达近四十岁,其中有不少人,是属于“老三届”的,即六六、六七、六八年的初、高中毕业生;小者,才只有十八、九岁。二是那些年龄大的同学,多半在入学前就有了对象。在那个年代,可不像现在这样,叫什么“男朋友”、“女朋友”,或简称“男友”、“女友”,甚至也不叫“朋友”。“对象”,是那时最流行、最能让人接受的一个词。不管这个词有多少个含义,但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在革命理想境界下的志同道合的一对男女。

 

 

今天的女子上吊事件,对这届学生冲击最大的,莫过于7705班。这个班共24人,只有6个女生。特别是这个班的214寝室,更是首当其冲。因为郝新运已成为直接当事人(当下,仅就他被警察带走而言)。这寝室一共住七个人。4号学生宿舍,是一栋坐北朝南的铅灰色三层楼,屋顶呈等腰三角形,盖的是红褐色平板瓦。每层楼的空间很高,中间的过道宽敞,过道尽头的东西两端,分别有凸出去了的雕花阳台。一楼和二楼住男生。女生在三楼,上三楼的那个楼梯拐角处墙面上,赫然醒目地写着红色大字:“严禁男生上楼!”。214房间在北面,长年不见阳光,室内光线当然也比对面朝南的房间差得多,冬天自然也要冷些。这栋楼与北面的2号学生宿舍楼平行,但地势却要低得多。214房间,刚好就与2号楼前面的那条水泥路平齐。这样,路面上的行人,就被214房间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约十五平方米,置有四个木制的高低床,上下两个铺位。上下铺位的中间靠右边的那根方形木柱上,钉得有一个木桩,专供睡上铺的人上床、下床用,上床时,既要用劲儿蹬,又要小心滑脚。洪跃进就睡在东墙靠近房门的那个上铺上,而他的下铺,则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有帆布做的啦,樟木或红木做的啦,皮革做的啦。只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皮箱,那是班支部书记的。箱子上面,还放得有几个大提包,几乎清一色是黄色帆布做的,中间一条长长的拉链,正中是手把。这种提包特能装东西,出门差行时,挺管用的。

三张正方形桌子,一长溜儿地平行靠窗户摆着,在桌子边缘与木床之间,刚好只剩能坐得下一个人那么宽的距离,有一把靠背椅子放置其间。这些写字桌,大概是五十年代的产品,桌面下有两个抽屉,虽然能用,但有的抽动时,吱吱嘎嘎地直叫唤。那桌面上呢,要么被岁月磨蚀得只剩锃光发亮的原木纹路痕,要么那些斑斑点点的红油漆片儿,姿态各异地翘着,像是在愤怒地瞪着你,令你满目萧瑟!要说这房间最后的陈设,就是房门的背后,还有一个黑不溜瞅的老掉牙的橱柜,上面的那一隔,是空敞的,放着碗筷、牙具、肥皂、洗衣粉之类,下面有个小门,里面放些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晚的214,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沉闷。要是搁以前,十一点准时关灯后,大伙儿躺在床上,除了少数那么一两个人在做自己的事情,诸如背诵英语单词呀(还有背《唐诗三百首》的),偷偷地听台湾香港的“敌台”呀,或捂着被子偷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呀 …… 多数人便自发地海阔天空神聊起来。谈论的主题呢,自然会随着生存境遇的改变而多样化起来。第一学期的时候,大家还比较谨慎,多是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或过去的有趣经历等。但从下学期开始,原先的一丝儿拘谨和矜持,就慢慢消散了。一个年轻人、甚或中年人共同关注的话题——女人,就这样在整个寝室的黑蒙蒙中,悠悠飘浮开来了。

可今晚的确特殊。大家沉默着。偶尔,一声微微的叹息,一阵鼻腔发出的粗气的哔哔声,一下咽喉被什么东西卡住的哼唧声……最后,还是班支部书记向前进打破了沉寂:“唉!郝新运,逃不过这一劫了!我看他很难逃得过。不是受法律制裁,就是被开除学籍”。

“有这么严重吗?”班上的老大哥、校党委委员(系惟一的学生委员)张卫国担心地问。

“明摆着嘛!如果那个女人的死,与他有直接关系,就得坐牢;就算没有直接关系,那也得受致命的处分——被遣送回家。因为他违背了道德和学校的规章制度。”

“那他真的……就这么完了吗?太可惜了。这小子,看他平时那么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他——”。

“人心隔肚皮嘛。”向前进接过话头,由衷地说,“往往是越正经的人,越另有一套哇。”

“我觉得,郝新运没那么坏,也许事情的结局,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严重。”张卫国翻了个身,准备睡去。朦胧中,他感觉他对面床上没人,便问:“李天豪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向前进装模作样地,朝东墙靠窗的那个下铺望去。真的没人。“教学楼这会儿,也该关门了。这个夜猫子。”他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家还是没有看见李天豪。

 

 

郝新运被带到区派出所,在那里待了三天,虽说不上是正式拘留,但也完全失去了自由。他被关在临时禁闭室,除了正式的审问之外,他被要求写一份长长的“交待材料”,详细交待他与死者黄先蛾的关系。第三天的下午,派出所所长宣布,“黄先蛾系自杀。她的死,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也没有直接的法律责任;但你的问题的性质,非常严重!将交由你们学校的党组织来处理……”。

后来,214室的人,从向前进口中得知,公安部门对黄先蛾吊死案件进行了司法调查。经法医鉴定,黄先蛾还是一个处女。但可以确认的是,她是郝新运的对象(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恋爱关系),其证据就是黄先蛾身上的那封遗书。听向前进那口吻,还算郝新运有运气。如果黄先蛾不是处女的话,那他就不仅要负法律责任,更要受到道德和学校规章制度,特别是《大学生守则》的制裁——那就是说,他的学籍就保不住了。

暮霭降临的狭仄巷子里,郝新运一个人,趿拉着黄色军用帆布鞋,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根木电线杆子上,那盏冒着黄色鬼火似的路灯,在一阵阵秋风的抽打下,眨巴眼儿似的忽明忽暗。他好不容易走出了小巷口,来到秋风瑟瑟的街道上。低矮粗壮的梧桐树上,那稀稀拉拉残存的梧桐树叶,在哀伤地抖动,有的一时经不住秋风的扫荡,只好带一声“呜——呜”的哽咽,伤感地离开了它所依恋的枝头

三天没睡,也几乎没吃没喝的他,冥冥中,又踉踉跄跄地,颠到了他的先蛾逝去的那棵枇杷树下。他在派出所,曾要求赶回老家参加先蛾的安葬,但被告知“你没有这个权利”。他欲哭无泪——眼睛已经没有哪怕能把泪水压出眼眶的那一丁点儿力气了。除了远处从教学楼投射进树丛的缝隙中的一点儿光亮外,四周一团漆黑,还不时传来“嗡——嗡”的猫头鹰叫声。他坐在圆土坑的边缘上,脑海里波涛般地回荡起来,恰如银幕上的影像一样,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展映了一遍。

国庆节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左右,郝新运正躺在床上,悠闲地构思他的诗作,这诗是准备献给他心仪已久的一位中文系女生的。一楼传达室那个瘦恹恹的老头,在楼梯口拼命叫唤,“郝新运!郝新运在吗?有你的电话”。他一骨碌翻起身来,同时,一股不悦甚至不详的念头,蓦地闪入脑际。从上铺下床(他在张卫国上面)时,慌乱中,差点儿踩空了那个木脚橙。电话是黄先蛾打来的。她从老家赶来,此刻正在学校大门口。“不是……叫你别来的吗?怎么还是来了?真是的……”。郝新运一肚子的不高兴。本来嘛,九月初他收到她的来信,说是要进城来看他。他立即回信说,“国庆节我不放假,因为有重要的政治任务要执行……我没空。再说,我俩的事儿,已经说清楚了的……你千万别来……”。可她……难道她没收到我的信?

当郝新运走出大门口时,黄先蛾正站在大门右边那略高于水泥路面的土路人行道上,笑盈盈地,然而又是怯生生地望着他。她个子不算矮,长得挺秀气的。在金红的夕阳衬托下,她那略显黧黑的脸庞泛起了羞涩的红晕。一件合身的淡绿色的确良衬衣,烘托着她那起伏有致的腰臀曲线,下面一条黑色长裤虽肥大了点,但并不显得臃肿。她右肩上,挎着一个像学生书包那样的黄色帆布包,有一个布盖头,耷拉在包的正面,盖头的下端有两根须带,与布包正面的两根须带,系在一起,鼓鼓囊囊的,看来里面装了太多的东西。

正当黄先蛾欢喜地走过来,想要牵郝新运的手时,他却像条鱼儿似的突地一闪,避开了她。然后示意她往前走,跟着他。他与她保持约一米的距离,同时他的眼睛警惕地四面睃着,生怕被什么熟人看见。他走得非常快,风急火瞭似的,以至于黄先蛾要不时地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他。走了约十分钟,他把她带到马路右边的一排平房那里,找到一家小旅店。这旅店外表看起来不像个住客人的地方,因为是私人偷偷开的,小得不能再小。每晚五元钱。房间里有一个小木床,人一坐下来便吱嘎作响,垫着几乎由大小不一的窟隆组成的旧棉絮,上面铺一条污渍斑斑的床单,竟然长度还差一大截,而盖的那条毛巾被,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一把老式的矮竹椅,还有一个脏里吧唧的塑料脸盆。大概就这些了。

一进房间,黄先蛾像是要撒娇似的扑过来,她的身体重心偏移,差点儿就要摔倒了。郝新运只好勉强地扶住她,但并没有想搂住她的意思。“你……不高兴啦?是我不好,没有经得你的同意……可是,我想你呀!尽管你不想我,可我还是想你,想得都要死了。”她又赶紧打开黄布包。“你看,我给你带来了干红薯片,还有炒蚕豆、油炸土豆片,都是你最喜欢吃的。本来暑假你返校时,我就要给你的,可你偷偷地跑了,不让我见你……你尝一点吧?”“我不饿。你自己吃吧。你坐了大半天的车,肯定饿了。”“我要你吃嘛。你不吃,我也不吃。”黄先蛾娇嗔地说。她硬要喂一块土豆片在他嘴里,他只好叩着牙齿,形同嚼蜡。

晚餐在哪里吃呢?郝新运可犯难了。这家小旅店不提供饮食,而附近又没有别的像样的餐饮点,只有一家由街道居委会办的面馆,而且只卖一种“热干面”。在那个年代,虽不再公开地提“割资本主义尾巴”,但仍属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范畴,根本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私人开的餐馆。当然,最好是在学校食堂吃。每天发给固定的早中晚三张餐卷,排着长队,每个学生一份,饭菜每人都一样(饭菜的量也一样;如果你肚皮太大,那也只好将就了)。但郝新运绝对不敢带黄先蛾到校内食堂进餐——那就等于昭示天下,自取灭亡。

夜色四合。街道上冷冷清清。郝新运胆子大了点,因为此刻再也不会遇到什么熟人了。他俩在街上兜来兜去,终于找到一家行政事业部门办的招待所。那里餐厅虽贵了些,但郝新运还是挺乐意花这个钱的。“毕竟我过去爱过她。她打老远来的,也不容易。我不能亏待她……”。他付了十三元五角八分钱,黄先蛾抢着要付,他没让。他给她点了一盘爆京片(系瘦猪肉伴小菜)、一笼米粉蒸肉、一条“武昌鱼”、一份青绿叶子菜、一碗猪肝汤。他俩吃时,你推我让,谁都舍不得吃,要让对方吃。“你上学那么辛苦,食堂又吃得不好。看你都瘦了好多。你吃吧。”黄先蛾夹了一块粉蒸肉,非要郝新运吃下去才罢休。他也给她搛了好些鱼肉。“这是武昌鱼。是毛主席最喜欢吃的。我们家乡没有。你就多吃点吧。”

这顿饭,他俩吃了一个多小时,肉大部分都被郝新运吃了。最后看着他实在吃不下了,黄先蛾才把剩下的吃了个干净。这情境,郝新运看在眼里,心里禁不住一热:多好的一个女人!要她做老婆,没得说的!可惜啊,我要对不住她了

他俩往回走,从马路对面的街道上。黄先非要挽着郝新运的胳膊,他只好半推半就,同时想着自己的心思。该怎么再一次跟她说分手的事?这一次,口气一定要硬,要让她不再抱有幻想,免得她动不动就跑到学校来。怎么开口才不至于使她太难受?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跟她讲个清楚…… 他们经过一家小电影院,第二场电影刚开始不久,叫《摘苹果的时候》,还是最近火爆的朝鲜名片哩。郝新运提议“我们进去看吧?”黄先蛾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啊!好久没跟你一起看电影了。今年暑假,你老是躲着我,也没机会跟你看电影。今晚算是如愿以偿了。”进去前,郝新运在影院的台阶上买了一小包葵花子,黄先蛾把头依在他的肩上,欢喜地走进了放映厅。

当他俩走进旅店房间时,已经十点多了。黄蛾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郝新运,她那动情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就坐下来吧!坐在我的身边来,好吗?郝新运却站着,离床远远的,几乎就站在门后边了。他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在房间里踱起步来。黄先蛾的眼睛紧盯着他,她头部的移动幅度随他踱步的速度,或快或慢。终于,郝新运鼓足勇气说:

“先蛾,你听我说。你想必知道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暑假期间的那天晚上,我就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还要我再怎么跟你说呢?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们俩……再这样下去……肯定……肯定是不合适的。我会把你耽误的。你看,我现在是大学生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吗?你……懂不了。你懂不了我的雄心壮志。你——”。郝新运像才子那样的耸了下肩,两手一摊。

“我……我是懂不了,也不懂你的雄心壮志,可是,我就懂得我要你;没有你,我就没法活”。黄先蛾胸部急遽地起伏着,恨不得掏出心窝儿让他看。

“怎么没有我,你就没法活呢?你看,我们俩已经不般配了。实在不般配。你知道吗?我读大学还有三年,毕业后要留在大城市工作,我要当教授,当大作家,要成为名人……名人,你知道吗?可你——”。

黄先蛾又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了。可我喜欢你呀,我就想待在你身边,给你做饭、洗衣,给你生孩子,孝敬你的父母大人。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愿意一辈子侍候你,给你当牛做马——”她一着急,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说个不停。

“我要你当牛做马干什么!”郝新运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胳膊。“我不需要牛马,我只需一个……怎么说呢?噢,需要一个情投意合,有共同理想境界的女人。”

“我俩就咋的不情投意合了呢?你以前,至少是上大学前,你嘴上总在说,我俩是情投意合的呀!”黄先蛾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想走近他。

郝新运本能地后退了一点。“我俩现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了。你应该有这个自知知明了。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知明’嘛!你要是一个有自知知明的人,你就不用再等我了。好吗?找个男人结婚吧。”他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和谁结呀?我们那里的男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大队长的那个大儿子,不是一直都喜欢你吗?他一直在追你,你也是知道的。你就……嫁给他吧?好不好?”这当儿,郝新运撩了一眼他锃光发亮的新“上海牌”手表。“唉呀!时间不早了。我必须赶回去,我们宿舍楼十点半关灯,十一点封门。超过这个时间,我就进不去了。”

“你……能不能不走啊?今晚你就不走了吧?啊?我只要你和我待那么一两个晚上,我今生今世,也就知足了!”

“那……那哪儿行哩!这大城市,管得可严了,不像我们乡下。要是我们俩整个晚上待在一起,一旦被派出所的人抓住,那就没命了!”这是真话,郝新运可没骗她。

“有那么严重吗?可是……我不怕。你也不用怕。要是派出所来抓人,就抓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黄先像是讲给自己听的,声音太低,郝新运可能没听见。

“可是,这个床也太小了,两个人也挤不下呀。”郝新运再一次找借口。

“那没关系。就你睡在床上好了。”她一把拉过那把小竹椅,“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你睡。好吗?”

“你今天太累了,必须要睡觉。这怎么成呢?我还是走吧。明天九点我再来。带你去东湖和长江边去玩。你不是早就想去吗?明天我还有空,后天就不行了。”说完他转身,准备打开木门上的小铁栓。黄先蛾霍地闪过身来,她的后背一下子就顶在了门上,不让他打开。他俩就这么僵持了数十秒钟。看来,实在是留不住他了。黄先蛾的眼泪簌簌直滚,哽咽着说,“让我……我亲你一下再走,好不好?”

她鼓足平生一个姑娘家最大的勇气,双手一把搂住他的颈脖,狂吻起来,完全没有章法地吻,在他的脸颊上、嘴唇上、眼睛上和额头上……

……

 

 

约莫半夜宿舍封门的当口,郝新运才踉踉跄跄,从黄先蛾上吊现场走到宿舍楼门口。他那邋遢的蓬头垢面,那凄凉呆滞的眼神,那跌跌撞撞的步履,着实让那个睡迷昏昏的老头儿大吃一惊!这偏执的守门人竟慈悲大发,拽着这倒霉的小伙子上了楼梯,把他送到214门口。

郝新运回来了!寝室里一阵骚乱。大家纷纷爬起床来,向他问寒问暖。李文豪最积极,最关心。他给郝新运冲了一杯麦乳精,浓浓的清香,郝新运喝后,顿觉身体轻松了些。然后,他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床,还靠张卫国推了一把他的屁股。末了,向前进才告诉他,系党总支书记龚维忠,明天八点找他。本来郝新运刚刚平静一点儿,此刻心里止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一股绝望之感,地狱之门突然在他脚下倏地一下翻开、他立马就要掉下去的绝望感,笼罩在他的整个心间

尽管“开除学籍!开除学籍!”的不详念头,像一群蚂蚁般,爬满了郝新运大脑的每一个角落,但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毕竟尚存一息生理上的诉求——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似乎暂时避开了这令他惊恐万状的世界。可惜,这个暂时,真的是太短了。他又醒了过来。他的心绪旋即又沉入了深渊。

明天,明天这一关,该怎么过?我过得了吗?派出所所长说过,我的问题的性质非常严重,要由学校的党组织来处理。他们会怎么样处理我?眼下,虽过了坐闹这一关,但开除学籍这一关,我还能不能过?他们所说的“问题的性质”是指什么?是指我不应该抛弃黄先蛾,还是指我和她发生了关系?

一想到“发生关系”这个词,他顿觉一股子冷气直穿他的脊梁骨,身子不禁猛地颤抖了一下。尽管他此刻思绪混乱,但冥冥中,倒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千万不能承认你和黄先蛾发生了关系;如果你不能成功地否认这一点,那你的学籍,就保不住了,无论如何也保不住!

他开始琢磨起“发生了关系”,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和黄先蛾的关系,是不是叫做发生了关系?也许我和她,确实发生过关系,因为她把身体上的一切,都给了我,但是她身体那个最圣神的部位,我一直都没有进去过…… 我并没有夺取她的贞操,她应该还是个处女。那也许就可以说,我根本就没有和她发生了关系!这样说,应该是说得过去的……就这样说?对,就这样。

郝新运的意识渐渐集中了。一种回答总支书记发问的策略,在这整整一通宵的折磨中,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仿佛天启般的形成了——我只承认,黄先蛾是我的对象,但我并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

八点差一刻,郝新运提前来到教学楼二楼西边顶头朝南的挂牌“党总支”门前,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不知怎的,比他被带去派出所还要紧张。他嗑碰着上下牙,带着咯咯的沙哑喉音,好不容易才喊出了一声“报告——”。

“进来!”一道微弱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从总支办公室隔壁的那个小房间里传来。郝新运战战兢兢,先向坐在办公室的副书记荣崇德深深鞠了个躬,然后惶惶不安地,准备跨过里面小房间的木门,不料他的右脚抬起来的高度不够,一下子嗑绊在了门槛上,不由得往前打了个趔趄。

龚维忠在办公桌上,头也没抬,正在看一份文件什么的。他身旁的女总支干事,在给他的茶杯里倒开水。

龚维忠示意郝新运坐下。可他不敢,像是一个被施了什么魔法的东西死死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那个女干事来到他身后,把一个没有靠背的木方凳朝他挪动了一下,他才坐了下来。接着,那个副书记也进来了。女干事也在办公桌侧面坐了下来,准备记录。

“嗯——,郝新运,你的问题现在由我们系党总支来处理。你知道吗?你的问题的性质相当严重,校党委、党委组织部也非常重视,全权委托我们把你的问题处理好。你这个案件也非常典型,处理得好,对于我们全校的学生,特别是对七七级和七八级,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龚维忠端起他那个硕大的白搪瓷茶杯,轻吹了一下飘浮在水上面的碎茶屑,呷了一口。

“那是……那是,我……我接受组织上的审查,我接受……”。郝新运不敢抬头看总支书记,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好!那我们就进入正题。你和黄先蛾的关系问题,组织上已经基本弄清楚了。现在,就看你了,就看你,是不是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上交待了。你知道,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知道,我知道。”郝新运算是聪明了一回,主动答道。

“那好,你就老老实实交待,你和黄先蛾,究竟是什么关系?”龚维忠的双眼像两把利剑直指郝新运的脑袋。

关系?什么关系?我……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郝新运一听书记的问话,顿觉心里有了一点底。这正是书记可能会提的问题,他昨夜通宵思考的。于是他便装起佯来。

“你是猪鼻子插葱,装象!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这句话的意思,你都听不懂?真是混账!”龚维忠生了气,嘴巴里喷出了一串唾沫,像小星星一般在桌面上空飞舞。

“要说关系…………应该是有关系。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嘛。要说我和黄先蛾的关系,就是……就是那种乡下的‘娃娃亲’关系,一种封建包办婚姻的关系。我很小的时候,我家和她家的大人们,就做主给我俩订了亲。我们就是这种关系。”

“你撒谎!你骗得了谁?”总支书记似乎怒不可遏,霍地站起身来。“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嗯?还有这种童养媳式的娃娃亲吗?要说……在我们那个时候嘛,还有这样的事,可现在,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早就没有这类包办婚姻了。你能骗得了我吗?”

“我们那个地方,太落后呗,地处偏远山区,肯定是有包办婚姻的。您可以去调查呀。”郝新运似乎对自己编的这个故事,更有了些把握。

“现在我不管你是不是娃娃亲。问题的关键在于,你和黄先发生了关系没有?我断定,你和她发生了关系,肯定发生了关系。要不然,她怎么会上吊?你和她发生了关系,而现在,你又不想要她了,你变心了。她不吊死,那才怪呢!”龚维忠对自己的这个逻辑推论,非常得意。旁边的副书记和干事,也频频点头叫好。

“我没有跟她发生关系。我肯定!组织上可以调查呀。有什么证据可以表明,我和她发生关系了?”郝新运开始为自己辩护了。他越来越意识到,这个问题,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

“证据嘛…………我们当然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审问你。黄先蛾吊死前,写下了遗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向组织上揭露了你抛弃她的问题,还写了你们之间发生过关系。你否认得了吗?”龚维忠一字一顿地说,仿佛所有证据就像绝对真理一样,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郝新运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曾估计过,黄先蛾可能会写下什么东西,但没有想到她会留下“遗书”。但他也可以肯定,黄先蛾是那么爱他,她不会写下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心里更有谱了。书记是在掏他的话,引诱他上钩。“她不会这样写的,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发生过关系。她不会害我。这我可以肯定。”郝新运口气断然地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只有上帝知道,这是求生的本能。

“嘿嘿,你就那么肯定吗?你高兴得太早了!”龚维忠禁不住站起身来,在办公桌前,交叉着双臂踅来踅去。“恰恰是她,把你告了!她在遗书中,详细地写了你和她发生关系的具体过程。你没有想到吧?你占了女人的便宜,又想把别人抛弃。她当然没脸再活下去,只有一死了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你还想狡辩不成?”

“我哪里占她的便宜了?我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也就无所谓占她的便宜。总得有证据吧?”郝新运颇为聪明地虚张声势,尽管他的心里,还在“咚——咚”不停地打鼓。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非得我现在就把《遗书》拿出来嘛?一旦我拿出来,你可就晚了,你就没有坦白从宽、将功折罪的机会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书记得意起来,他认为已经点到郝新运的死穴上了。

“拿就拿呗……反正,我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就是没有!”郝新运像是下了笔赌注。他豁出去了。

龚维忠看吓唬不成,就改换策略。不再来硬的,而是软硬兼施。“本着对你负责的精神,同时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今天暂时不拿出来。但如果你今天交待不完,或者交待得不彻底,下次,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党历来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今天,我就给你这样的机会。”

“谢谢龚书记!我一定会彻底坦白,重新做人。”

“那你说,黄先蛾是你的对象有两三年,这么长时间,真的就没有发生过关系?比如说,就连……手都没有牵一下?你说呀?”龚维忠又开始诱导郝新运。

“牵手……可能牵过。但我不记得了,是什么时候牵过手。”

“好,你终于承认了!你能否认,牵手,是发生关系的第一步吗?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我还不清楚吗?我太清楚了!”说到这里,他溜了一眼他的两个搭档,情不自禁的。“我们过来人,都很清楚。男人嘛,既然牵了手,就会有肢体接触,就会有拥抱;既然有了拥抱,就会要亲嘴;既然亲了嘴,就会发生关系!这还用得着说吗?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的眼睛闪过一道狡黠的神色,向郝新运直逼过来。

“我……我胆子小。我记得,我们就牵过那么两三次手,都是钩了一下对方的手指头,没敢把整个手都握住。真的没敢……没敢。”郝新运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哈哈!既然钩过手指头,下一步……很明显,就会握住整个的手;握住了整个的手,就会有再下一步……你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因为人有动物的本能,而男人的本能更强烈。本能会驱使你向下一步走,你怎么可能停得下来呢?”龚维忠竟摇晃起脑袋来了,他对自己的再一番“逻辑”推论,更为得意了。

“可是,黄先蛾不让我向下一步走哇!她一个女人家,特别害羞。再说,我们又还没结婚,她怎么会让我往下一步走呢?不可能的呀!”郝新运一直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些,不由得摊了一下双手。

“得啦!你还在顽固不化!看来,你是不会轻易回头的。你——”

龚维忠还想说下去。这时,那位副书记,向他亮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示意时间不早了。龚维忠这才注意到,已经超过了十二点,便没好气地说,“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明天早上八点,继续再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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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娜 (2012-09-24 04:37:28)

好小说,接着读

梅子 (2012-09-24 06:20:30)

总结的类别不错。

作为七七级的"老"人,我略为了解一些。

在传统与现代间纠结的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