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殇1977》(第二章)

熊哲宏原创长篇小说《情殇1977》(2章)

第二章

 

 

自从十月三日发生吊死人事件后,龚维忠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他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绷得紧紧的。他主管的政治信仰与思想系,是扬子江师范大学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系,因为它决定着整个学校的政治思想导向,是具有航标灯、风向标意义的一个系。可就是这样一个系,竟然生生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是第一次。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个案子一定要处理好,要不然,他这个总支书记的位子,是很难保住的。

他先是积极配合派出所和武装部对黄先蛾自杀的司法调查取证,一当这个案件移交到他这里来审理,他就顿觉一座大山压上了他的心头。一开始,他倒不是觉得这个案件本身难以处理,而是担心它的后效。七七级和七八级,这两届的学生最多,大多数的年龄都比较大,而且多半,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原来就有对象的人。这些人一上大学,头一件事,可能就是要抛弃他们原来的对象。而黄先蛾事件,仅仅不过是个开头。一想到这里,他那本来就绷紧的心弦,不禁又狠狠地拨动了几下,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胸口处时时隐隐作痛。

六号那天上午,他已经对郝新运作了第一次审问。但审问的结果,却令他多少有些失望。按照他原先的设想,尽管司法鉴定黄先蛾系处女(这个鉴定结果不可能让郝新运知道),但只要郝新运承认,他俩发生过关系,哪怕是亲过嘴,至少是承认她是他的对象,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将郝新运开除学籍,谴送回乡,就完全属于学校政策范围内的事。可是从当天的审讯来看,郝新运不仅不承认他俩发生过关系,而且还坚持他俩只是娃娃亲——这意味着包办婚姻。这样一来,那么明天,明天的审讯,该从哪里入手呢?龚维忠又陷入了深思。

龚维忠深深地蜷缩在那把破旧藤椅上,身子稍动一下就吱嘎作响。他对这把藤椅感情至深。那还是十多年前,他从部队转业,进入高校“工宣队”时,从部队带回来的。每当他遇到什么困厄的问题时,他就坐在它上面,处沉思状,仿佛它那发出的沉闷吱嘎声,就是他解决问题的灵感源泉。他的写字桌上,有一个圆形小闹钟,其顶上那半圆形的两个铁铃铛,锈迹斑斑,当时间一到而被小铁钉来回敲打时,上面的铁锈仿佛就会自动往下掉似的。这也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传家宝。他对那些旧的、过去的东西,怀有深深的眷恋,宛如那是他终生挥之不去的永恒记忆。

他五十出头好几,形体福态,身子骨挺硬朗的,到底是青年时代,在部队这所革命大熔炉里锻炼出的精品。一晃他已经革命三十多年了。解放前夕他参了军,暂时撇下他那目不识丁的文盲老婆——从娃娃亲到娶进门,才一年多呢,还比他大两岁哩。待他混到了营教导员的官职时,他吃水不忘挖井人,把结发妻子从穷乡僻壤接到大城市里来。尽管原配又老又干瘪,头发白得比他还多,但她毕竟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传递了他的基因,可谓功不可没。当妻子与他母亲在一起时,两相比较,那形象他看起来,简直就跟他妈没什么两样。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并视之为正常——他自然就把妻子和母亲同等程度地看待。

可毕竟,他是个健全的中年人,那雄性机体内天然地躁动着对女人的欲望。只是这种欲望,经长年革命的洗礼,加之有意识地压抑,久而久之,这欲望被深深地埋藏,进而沉积在他心灵的最幽暗处——按心理学家的说法,变成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潜意识了。可是偶尔,那欲望之根的琴弦,会被世间的什么刺激,或什么女人,轻微地撩拨一下,但又即刻恢复到麻木死寂的原状。他大有“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蝉泣”之感。唉,女人——那就是男人的“美”啊!对他来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宛如身陷无垠沙漠中垂死之人眼里那远方的绿洲,又如同浩淼的夜空中那转瞬即逝的一颗颗流星。

他从四十岁起,就基本上没有性生活了。早年是长期夫妻两地分居,他本就没有多少性活动可言,至多仅仅是,或准确说纯粹是,为了传宗接代而作出射精的贡献。再加之,妻子不到四十岁,就闭了经。她那给丈夫最后开恩的荒芜之地,既干瘪又滞涩,要想打开一条直达男人欲望满足的通道,几乎完全是不可能了。他曾努力过,多次尝试过,但最终都归于失败。比如,当他在妻子那犹如临产孕妇腹部上的妊娠纹那般的瘪陷乳房上揉捏,或者是,他那石油钻探的杆尖,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打开了她那干涩僵滞的通道时,他的那个云雨对象,不是慵倦得哈欠连天,就是捧着一本“娃娃书”,也就是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绝望而又聪明的他,只好决绝放弃了这类不可能的事。后来,也许是本能启示了他。他自己偷偷发明了一种泄欲的好办法。那就是在木盆里洗澡的时候(还没有淋浴设备哟),只要在他的那个上面,涂满香皂,在白色晶莹的泡沫轻柔呵护下,在他的手有节律的环绕作用下……哎!那销魂的效果,比躺在原配的僵硬肢体上,可是强多了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龚维忠叹息一声。拿出档案袋,又开始再看一遍黄先蛾的遗书:

 

新运哥:

我走了。我永远走了。我这样子走,是我自愿的,完完全全的自愿,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尊敬的各位领导,您们千万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

虽然我们从小就订了亲,但我知道,你并不怎么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才华、你的善良、你的英容笑貌。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为你而死。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昨天,我一个人看了东湖,又在江边徘徊。本来我先是准备从长江里走的,可是我还是想永远陪伴你。我要看着你上课,看着你在校园的身影……所以我就选择了这里。

我的父母,女儿不孝。请您们把我埋在痴望山上,我好看见我和新运哥经常会面的那个地方。

新运哥,永别了!我在天国里衷心祝愿你幸福!

                                                    黄先蛾

 

遗书是在一张顶头红字“永进公社艳阳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信笺上,用蓝色墨水写的。字迹潦草,上面大滴大滴的泪痕,还冲淡了不少字,要仔细看才看得清楚。龚维忠不免又叹息了几声,很是寂静地,与小闹钟的滴嗒声,浑成一体。时间很晚了。他摇摇头,走出书房。边想着明天怎么跟郝新运谈,边爬上了他老婆正鼾声雷动的床边。

第二天,龚维忠像昨天一样,提前一刻钟来到办公室。郝新运已经站在了门边的阳台上,并毕恭毕敬地向他打了个躬。龚维忠脸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径直开门进去了。

审讯,像昨天开始的那样,直接进入短兵相接状态。

“郝新运!我认为你昨天对组织的态度,非常不好,甚至相当的恶劣!你知道吗?今天,但愿你比昨天的态度,要好一点。你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妄想欺骗组织。我们党组织的眼睛,历来是雪亮的!”

“是…………”。郝新运点头哈腰,连连称是。他显然比昨天心里有数多了。

“你还是坚持否认你和黄先蛾发生过关系吗?”

“是的。我发誓!我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

“我再次提醒你,你想赖是赖不掉的。公安部门对黄先蛾作了尸检。你对她做过什么,你是怎么弄她的,都会在她身体上留下痕迹的。你知道吗?”龚维忠死死地盯住郝新运,嘴唇上现出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得意神情。“我看你还是坦白吧。不要等我拿出尸检的证据,还有别的证据,那你就太晚了。”

郝新运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他低垂着头,脑海里突地冒出了那天在山上的那一幕:他从后面进入了黄先蛾的身体,而且他喷射的那些乳白色浑浊的黏液,还一次次地从她那入口处漫溢出来。还有,他在体外射出的那些液体,几乎都到她嘴里去了。难道……这些东西,都还在她的体内,都能被检查出来吗?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疯狂地奔腾起来。但他还是宁愿相信,他的这些想法是荒诞的。老天保佑,这些都不是真的。

“如果……如果有证据,那就拿出来好了。反正,我就是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郝新运似乎是把赌注压出去了。他觉得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还不如干脆赌一把。

“那好。既然你不愿意坦白,组织上会继续调查,搜集证据。诺,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下面,组织上要审问你的另一个问题:你意识到你问题的性质的严重性吗?”龚维忠不由得睃了一眼他的副书记搭档,像是要他首肯,现在进入这个问题正当其时。

“嗯,我能意识得到。我的问题很严重。毕竟黄先蛾上吊死了,而她和我,又是一个湾子里的人,我们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还有——”。

“呸!——”龚维忠不知是被郝新运激怒了,还是本来嘴里就有一口痰要吐出来,反正,他狠狠地清理了一下沙哑的嗓子,吐出了他想吐出来的东西。“你说得太轻巧了!郝新运。这哪里是你的问题的性质啊?你的问题的性质是——”。

“喂,你听好了!”那个胖呼呼的女干事,似乎没忘记她的职责,提醒一下郝新运。

“你问题的性质是,你公然违背学校的《学生守则》,完全应该被开除学籍,遣送回乡!你意识到了吗?”龚维忠威风凛凛地说。

“我哪里违背了学生守则呀?我没有啊!”

“你还假装佯!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每次政治学习都是要学的,你们反复学过的东西,你还假装不知道?”

“那是什么呀,我怎么一时就想不想来?”

“那我正式向你宣布:按学校颁布的《学生守则》规定,大学生不准谈恋爱!晓得吧?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都不准谈!”

“这我知道。我没有谈恋爱呀!”

“混——帐!你和黄先蛾,那还不叫谈恋爱?她是你的对象,不是吗?啊?”

“那也不是我在学校谈恋爱呀!充其量,她也只是我小时候家里订的娃娃亲嘛。严格说来,她还不算是我的对象,应该算是包办婚姻。这哪能算是我在大学谈恋爱呢?”

“你这是无理狡辩!黄先蛾,无论如何都算是你的对象。她就是你的对象。这你也想赖吗?我假设一下,就算你们是你所说的那个‘娃娃亲’,你又不喜欢她,那为什么你不去解除这种关系?你应该有这种能力,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你是堂堂的中学老师喔!你又不是文盲”。

“您不知道,我们那里太落后,封建势力的残余根深蒂固。我哪敢啦?我们那里直到现在,还是遵从媒婆之命、父母之言呐。”

“好,退一步来讲,就算你没有能力,解除你和黄先蛾的订亲关系,但是,你为什么还和她保持那么多年的对象关系?她喜欢你,这我们知道,要不然,她也不会为你而自杀。可是,谁都晓得,喜欢,是相互的。她喜欢你,势必你也就喜欢她。一个人是喜欢不起来的。所以我断定,你和她是对象关系,这一点儿也没冤枉你。”龚维忠得意地乜斜了一下郝新运,

又神气十足地撩了他的下手一眼。

“那也只能说,我是她的对象,但她不是我的对象。因为我并不喜欢她。要是我喜欢她,我们还不早就成亲了?”

“问题就在这里!嗬嗬,你总算泄露天机啦!正是因为你上了大学,你才看不起她了,你才不喜欢她了,你就想抛弃她!问题的实质,正是在这里。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你还在农村,你就会和她结婚。这不是‘秃瓢儿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我们是包办婚姻。即使我不上大学,我也不会和她结婚。”郝新运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紧紧地抓住这一点。

“你别再狡辩了!黄先蛾是你的对象,这是客观的事实;因为你上了大学,就想抛弃她,这也是雷打不动的事实!仅仅凭这两条,你就够得上开除学籍、谴送回乡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郝新运一听就慌了神。他猛地往前一倾,像捞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双膝咚的一声着地,虔诚地下了跪。他边嚎啕大哭,边给他们叩着响头,一个又一个。他那凄惨、冤屈、赎罪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连那位副书记,都看不过去了。“起来,别这样……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他拽起郝新运的胳膊,使劲想把他拉起来,可他越发哭得厉害了,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摊在了地上,浑身软绵绵的,仿佛他的身体压根儿就没长骨头似的。他嘴里不停地哀号,像念经一样:“龚书记呀,你们不要开除我啊……黄先蛾自杀……不是我导致的呀……我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呀……她甚至算不上是我的对象啊……龚书记呀,你们行行好吧!别谴送我回乡呀……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哇……”。

郝新运悲恸欲绝的哭叫声,惊动了对面那间教室正在上课的学生,以及隔壁教研室的老师,一时间,总支门口挤满了围观的人。龚维忠一边示意干事去驱散人群,一边亲自拉郝新运起来。郝新运抹着眼泪,并从手指缝里瞅见了龚维忠那有所缓和的神态,便一边抽泣,一边站了起来。

“郝新运,我跟你说,哭,是没有用的,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的惟一出路,是好好地反省自己,老老实实地写检查。从今天开始,你每三天,就要向我交一份《思想检查》来。除了向组织上交待你的事情的全部经过外,还要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深刻挖掘你犯错误的思想根源。特别是对你的问题的性质,要上升到这样一个认识高度:你的行为是现代陈世美的典型……”。

 

 

十月八日是个星期一,下午,就是全校师生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十号教学楼一楼的阶梯教室内,庄严肃穆。讲台的黑板上方,挂着鲜艳的大红横幅——“政治信仰与思想系反对现代陈世美誓师大会”。下面坐着七七级和七八级全体学生,二百二三十来号人,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除了从西面玻璃窗上射进来的那一绺绺惨淡的阳光,除了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漫舞的咝咝声,细小的喘息声,偶尔还有实在没法抑制而冲出咽喉的胆怯咳嗽声,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龚维忠站在讲台上,正在作大会主题报告。

…… 你们七七级、七八级,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第一、第二届大学生,是我们时代的天之骄子。同时,你们又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学生群体。特殊的境遇,造成了你们特殊的身份。你们的年龄,一般都比较偏大。这就有可能出问题了。你们当中有不少人,以为自己上了大学,是堂堂的大学生了,就可以忘本了,就可以不再保持无产阶级感情了,就可以耍起小资产阶级情调来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抛弃自己的对象了……一句话,就开始成为现代的陈世美了……”。

郝新运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像拜神一样的仰视龚维忠,诚惶诚恐地听着。他昨晚几乎通宵没睡,息灯后,还把自己蒙在毛巾被里,打着手电筒写思想检查。当他心惊胆颤地走进教室时,他那低垂难当的头,差点儿就要被夹在了他的胳肢窝底下。本来,他是想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免得被人指手画脚,挤眉弄眼。但他又怕龚维忠不高兴,会显得对自己的错误,认识不深刻,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前面。此刻,龚维忠的讲话对他来说,似乎每一句,每一声气,都是针对他的。他惶惶不安,心脏的跳动恰似不停的咚咚打鼓。他最担心的,就是书记可能会点他的名,甚至要他站起来示众,让全体学生批斗。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还产生了这样一种幻觉:书记拿出学校的红头文件,准备宣布开除郝新运的学籍,并谴送回乡的决定。

…… 陈世美的故事,我想你们都知道。可那是封建社会的事情。没想到,在三中全会的精神响彻云霄的今天,居然在我们学生中间,还出现了现代的陈世美!这不能不令我们每一个学政治的人,深思啊!……”。

李天豪坐在最后一排。他眼神僵直,死死盯在台上。一面听着,一面若有所思。渐渐地,他恍然觉得,书记所讲的事情,开始与自己有关了。他的心弦,不禁被什么东西拨动了那么一下下,甚为微妙的。他走神了!他心绪的幽深处,不觉回到了十月三日的那天……

那天早晨,他紧跟洪跃进,跑到黄先蛾上吊的事发现场。他远观到吊在树上的可怕尸体,目睹了郝新运撕心裂肺的嚎叫,还有他被警察带走那凄凉的一幕。一个本能的警觉,一个有可能事关生死存亡的警觉,在他脑海里陡然生成:彩珍,你的彩珍,弄不好,也可能会这样子的!也会出人命的!快快想个办法,也许你还来得及

那天一、二节的党史课,他没去上。他悄悄地跟向前进打了个招呼,说是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去一下,明天就回来。我就不向指导员请假了,你帮我保一下密。最迟明天晚上,我就会赶回来。李天豪是党员,他和向前进的关系特好。于是,向前进就替他保了密。

…… 你们中间出现了现代陈世美,这不能不引起学校,引起我们党总支的高度重视。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而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因为它涉及我们党培养什么样的人的问题!同学们,在这样一个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还是资产阶级接班人的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每一个学政治的,特别是党员,一定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郝新运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慢慢地落了下来,似乎回到了它本该待着的那个地方。因为龚维忠已经讲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点他的名。他暗自庆幸。幸亏他不是党员。也许学校在处理学生的问题时,非党员就要轻一些?有这个可能。如果是这样,那我的学籍,可能还会保得住。

只有在这当儿,郝新运似乎才第一次把龚维忠的长相看个清楚。总体上看,这是一个略显福态的人,特别是他那又满又圆的粉红色脸庞,颇能昭显出生活给予他的毫不吝啬的馈赠。小小的眼睛,有些内陷,眼眶有紧致的凹槽,但因有还算浓密的灰白色拱形眉毛的衬托,轻易还看不明显哩。他的鼻梁并不低,但由于长着两个像嶙峋的骷髅那般塌陷下去的大鼻孔,而让人感到只剩下一枚大蒜头。当然啦,最能彰显他的福气的,是他的耳朵——上端似显单薄而半透明,下端却有肉赘赘的大耳垂。他那富于时代风尚的小平头,发短,硬刺刺的,但又给人平滑浑圆之感。发丝几乎全都花白了,而他那低矮短矬的前额头上,一颗颗汗珠像萤火虫儿般的在闪光。

……学校曾三令五申,大学生不准谈恋爱!这就意味着,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无论是你原来有对象,还是现在谈对象,都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你们知道吗?大学生谈恋爱,其性质是相当恶劣的!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封资修情调,是毒害青年大学生心灵的迷魂药,是与无产阶级的阶段感情格格不入的!

“至于那些想成为现代陈世美的人,那些想抛弃原来的对象而另寻新欢的人,他们的错误的性质,就更加严重!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开展一场‘反对现代陈世美’誓师大会的意义所在。这种错误的性质是什么呢?说到底,就是对无产阶级感情的彻底背叛,是对妇女感情的玩弄,是对妇女权益的极端不尊重,是彻底忘本的表现,是……”。

李天豪从迷幻中惊醒,被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看一下手表,书记已经讲了整整两个半小时。他感到体内的膀胱充盈得不行,可没看见一个人上过厕所。这节骨眼儿上,没人敢上厕所。书记终于走下了讲台。

接着是学生誓师表态。只见向前进,第一个嗵嗵地蹬上台去。李天豪隐约记得,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的支部书记总会这样。向前进慷慨激昂,表示要与现代陈世美斗争到底!他下台之后,又有一个干部模样的同学,上去了;又有一个……

 

 

李天豪走出教学楼,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吊得有无数个水桶似的。他如同嚼蜡的吃过晚饭,便一头倒在他那靠窗的下铺床上(与张卫国的床相对)。他在想他的心思。不一会儿,十月三日那天他急匆匆赶回家的情景,又浮现出脑海……

他的老家,是离本市最近的武川地区,只要先坐两小时的火车,再坐个把小时汽车,即可到家。约莫十点半左右,他便挤上了那列破火车,几乎每站必停。全是短途,乘一、两站便下车的农民。不知乍的,他对坐这样的火车,好像越来越厌烦了。对面那个老人,他那瘦削的、青筋直爆的腿肚子上,裹满红褐色泥巴;他身边坐的那个中年人,抽着劣质旱烟,那缕缕青丝直呛他的鼻子;而过道上的那个破袋子,里面装的全是死鱼,发出阵阵恶臭。

幸好他倚窗而坐。便向左扭过头去,右手肘尖搁在小桌板上,手掌撑着腮帮子,眼睛盯着窗外那纷纷向后奔跑的各种树木,像是在比赛似的。上大学以来,这趟火车他乘过多次,但只有今天,才觉得这车是如此之慢。他必须尽快赶到家,去安慰他的彩珍。当他第一眼看到黄先蛾的尸体时,他就预感到,这一幕,极有可能,也会发生在他的彩珍身上。他今年暑假,曾正式向彩珍修书一封,摊牌要“退婚”,还说整个假期都不回来,因为“要执行重要的政治任务”(这理由,碰巧跟郝新运的一样)。可她一点也不含糊,当即就回信,明确告诉他:如果这样,她就自杀

李天豪的胳膊肘,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待他略加平静些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过去他和彩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李天豪今年29岁,在本地公社级别的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他家是地道的农民,有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二。他长得英俊,体格也算魁梧,一米七二的个头,可惜就是家境贫寒,经常揭不开锅,小时候少不了经常饿肚子。但他聪明,性格倔犟,想出人头地。在农村干了一年后,幸运地当兵入伍,大概是混得不好,五年后照样复员。尽管在外面闯荡了几年,无奈地回乡,但他的心境与过去大不一样了。他相信自己仍能成就一番事业——那年代最时髦的呐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在那年头(今天也一样恰如),要想有作为,必须拥有权力,或叫社会地位。不知是天赋——但很难看出来,还是后天所得——也许是穷怕了,也可能是当兵的经历,反正,这是他李天豪这小子,与他同辈青年的世界观,颇不一样的地方。他复员后,就盯上了他们那个大队的大队长的女儿。按说,当时大队长的千金,不管她长相怎样,无论如何,都是他李天豪只能仰天干巴巴痴望着的一只天鹅——哪怕他当过兵,哪怕他见过世面。而他怎么样捣腾,也不过就是一只不甘寂寞的蛤蟆。

可结果是,癞蛤蟆,最终还是吃上了天鹅肉!李天豪的策略,第一步,是要搞定他那个梦寐以求的“岳丈”大人。他在大队长面前,表现出他非凡的本事,不仅能吃苦耐劳,而且精明能干,鬼点子多,不久就颇得大队长的赏识。他不到两年就入了党(介绍人,当然是这位“老爷子”啦),还被任命为大队会计——那俨然就像是过去大户人家的管家。

李天豪擅长同步思维。在实施第一步策略的同时,更巧妙地施展第二步策略:迷惑那大队长女儿的芳心。当然,迷惑一词,可能太重了点儿,他毕竟不是西门庆。但他能把他过去当兵的江湖经验,发挥到极致。

彩珍今年23岁。李天豪复员时,她17岁,中学刚毕业。严格说来,按当时李天豪的标准——他可是在外面世界见过不少美女哟,彩珍不怎么漂亮。胖了点,又有点儿黝黑,还矮哩,约莫一米五五。但她也不乏几分姿色。她那眼皮儿时单时双的眼睛,虽小了点儿,但外眼角纤长,还略微有点儿上翘,颇有单凤眼的味道;她那薄薄的上唇与厚实娇嫩的下唇,当二者撮成一道淡红的褶儿时,竟然能放射出迷人的性感;鼻子小巧,令人怜爱。而最吸引李天豪的,是她那长长的、下垂至滚圆的臀部的黄褐色秀发。因这黄褐色,她小时候一直被人叫做“黄毛丫头”。现在的女孩子,必须要花大价钱染发,才能达到这种最时髦的效果,而彩珍,却是天然的,娘胎里带来的。她劳动时,把头发绾成两条粗粗的辫子,下端各扎一根红头绳,而闲暇时,便自然散开成披发,风一吹来,颇有点儿飘逸洒脱的韵味。

李天豪算是个早熟的人。还在高二时,就开始心仪他们班上那位公社副书记的千金。当然,除了在课桌上做他那当上新郎的白日梦外,他从那个瘦骨吧唧的恹恹小姐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如果说他那阵子的多情,还真的产生过什么效应的话,那就是他对“骨感”的女人——这里借用一个比较现代的词——倒是情有独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们敏感的大队长,对这位复员军人偷觑他的幺闺女,一开始就持有戒心。一来嘛,李天豪的家境实在太穷,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何时有出头之日?二来呀,复员军人是个人才,不可不用,但亦不可大用!对此,大队长心里明镜似的。故而他多少有些怀疑李天豪对他闺女的那份诚意。再加上,大队长家教严厉,经常给他的四朵金花(最小的一个是儿子),灌输虽说不上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法宝,但少不了诸如“女人的身子是不能轻易给男人的”之类的告诫。这不,两年过去了,李天豪的诱惑计划,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一晃,彩珍19岁了。大队长在县城里有亲戚,准备把彩珍嫁到城里去。但此时的彩珍,却死活不愿意。原来,毕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天豪的心血没有白费,彩珍越来越喜欢他了。李天豪便正式请媒婆提亲。但大队长的态度一直是模棱两可。后来,也许是军人的某种气度,在冥冥中启示了他:这世上有些事儿,是先下手为强!而男女之事儿,还是生米煮成熟饭靠谱!

那年的十月初,正是采摘棉花的时节。这一带是国内最有名的棉产区。秋高气爽,蓝天上轻柔漂浮的朵朵白云,与地面那一望无际、浩如烟海的白色缎带般的棉花球,几乎融为了一体。这天的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遥远地平线上那白花花的棉田,染成了红通通的一片。今天采摘棉花的农民,几乎都渐渐从棉花垄上消遁了,只是隐隐绰绰显现一男一女,还在那里劳作。他们就是李天豪和任彩珍。李天豪盘算着这一刻,已经有好些天了。今天他特别卖劲,不仅他自己采摘的那一垄棉,直往“前冲”,而且还将他旁边彩珍的那一垄,也顺带给“捎”上。这样,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俩便将其他的农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在这茫茫的棉海中,似乎就只剩下他俩的二人世界了。

“彩珍…………歇会儿吧,歇会儿”。李天豪的心突突直跳,仿佛跳到了喉咙眼儿里似的,发出咯咯的哽音。他将身上背着的两大包袱棉花(今日特意多带了一个包袱),放在地上,撒腿像风扫残云般的,将已采摘过的棉杆踩倒。只那么数十秒钟的功夫,就踩出了一个能够让人躺下的圆圈。他把那两包棉花稍稍系紧一些,以免棉花漏出来,并排放着。又将彩珍采摘的那一包,同样系紧,也放在一起。然后,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绵绵的棉花包上。等彩珍也坐了下来,他边和她聊天,边偷偷地把右手揽在了她的腰上,又顺着她软绵的腰部,渐渐往上游动;当他的手碰触到那热呼呼软绵绵的一团时,一股子本能的冲动,使他腰身猛地一转,就把她死死地按压在了他身体下面……

同样的自然场景——按文学家浪漫的说法,也就是野合,在夜幕降临的时刻,连续发生了三次。毕竟,李天豪是第一次拥有女人的身体,他既需要远古男性祖先遗传下来的本能之驱动,又需要后天的观察学习。第一次,他只是懵里懵懂地,拥吻、抚摸和目睹了彩珍的整个身体,特别是她那肥硕隆起的绵柔大乳房,令他莫名惊叹!可当他试图以男人的方式占有女人时,他那顷刻间就注满了激情原浆的凸起物,连个大方向都没找到哪,就喷薄而出了,自动的,漫无边际的。且全都撒在了她的小肚子、乳房,甚至脖颈子上……

第二次,他对女人身体的观察学习,略有进展。彩珍的身子呢,不再像昨天那样,处女似的羞羞答答,而是略微放松了对外界放肆入侵的警戒,这便使他的眼睛,得以有机会探测到女人身体的最深处。这个幽闭的篱笆,这个被三个三百六十五天加在一起的日子所封锁的篱笆,终天在他雄猫似的吼叫中,被突破了。这片黝暗、浓密、茂盛的低矮灌木丛,似乎袅袅升起一团团雾气,令他头晕目眩了。依稀仿佛间,他看到了灌木丛里深深潜隐着道道的沟壑、小丘和山峦。在这设置着女人最深秘密的地带,最使他惊诧的,是那两簇起着重叠褶皱的花瓣儿,像盛开的红茶花那般,突兀样的格外醒目。可惜这一次,我们的远古祖先,并没有教他怎么样用直立探测器在灌木丛中扫描。虽比上次有了更明确的方向,但找不到那可植入探测器的通道。最后,他在大汗淋漓、全身痉挛的狂叫声中,将他的生命种子,全部靡费在了黑黝黝的灌木丛中……

第三次,李天豪那积蓄了27年的生命力,终于汹涌澎湃地,播射在了对应的生命吸纳器中。这一胜利过程,来之不易。他的成功,他对女人身体的真正拥有,既得益于远古男性祖先的占有意象之先天开启,又是他连续三次尝试错误学习过程之结果。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那把打开女人那设计古怪的神秘铁锁的钥匙。当他心满意足,享受占有女人身体的畅快淋漓时,还得到了这一占有过程的一个副产品——那棉花包里的雪白绒花上,染满了一大片鲜红鲜红的颜色。

生米,终究煮成了熟饭!李天豪在大队长面前,再也用不着那么谨小慎微了。他那付神气活现的样子,似乎在对大队长说,你的宝贝儿,给不给我?如果不给,那说不定……可怜的大队长啊,连二话都没说,加之呢,她女儿那娇羞低垂的暗示般眼神,更让他加速了决心:公开在他自己家里,大摆宴席!本来嘛,按习俗,订婚宴,本该是在男方家举行的。可大队长的千金嗬,则另当别论。正式宣布他这个非凡的准女婿,横空出世。

没过多久,彩珍就怀孕了。她催李天豪,拿结婚证,正式成亲。可李天豪却不这么想。他软说硬磨,终于说服了彩珍流产。他买通了本村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婆,不知用些什么乌七八糟的草药,硬是让那个小生命,无辜地终结了。他李天豪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过早的结婚,会羁束他的前程。更何况,他看中了公社那个“亦工亦农”的干部差事儿,想通过大队长的关系,把他弄到那里去。大队长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女婿”飞黄腾达,果真使李天豪如愿以偿。别忘了,当李天豪参加高考的时候,他可是个“亦工亦农干部”呢!

 

 

真是人急,天不急!今天李天豪的运气,很差点儿。也许,“命运,总是在无人理睬时,才显出其本色”!这是我们的诗人郝新运,喜欢引用的一个著名作家的话。当下,用在李天豪头上,再恰当不过。

当李天豪在他家乡的大队部,匆匆跳下汽车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了。他径直往彩珍家里赶去。彩珍她爹,去年就已经卸任大队长了;她呢,却当上了大队妇联主任。不算小的一个官哩。他必须尽快找到她,哄她。上次说的“退婚”的事,是说着好玩的,你别当真。就李天豪的心境而言,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危机过去之后,再说。

可是彩珍不在家里。仍对未来女婿抱着希望的准岳母大人说,彩珍在你家里,你母亲的心口痛又犯了,她去帮一把家务。李天豪连水都没喝一口,又立马往自己家里跑,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又是一年一度的棉花丰收时节。李天豪在阡陌交错的田埂上,带小跑似的走着。猛然间,不知是哪来的一种力量,生生阻止他停了下来。他不觉抬头一看,啊!在前面不远的那个棉垄田间,就是两年前,他和彩珍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地方……这一切,竟然是那么的逼真,那么的栩栩如生,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一股子忧郁、怅然、落寞的情绪,在他心灵的黯然通道内,霍然流贯。他禁不住对着被夕阳抹红的鱼鳞般的云彩,喟然长叹:唉……不该呀!要不是那次的一时冲动,哪会有今天这般擦屁股的倒霉事儿了!

就在他凝神屏息,凝望那垄棉田,心绪翻腾不已的当口,忽觉耳边吹过的习习微风中,夹杂着某种窸窣声;渐渐地,又变成了像是忧郁而焦躁的脚步声;俄顷,这脚步声,又变得平缓、谨慎起来,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劈天似的传来。他侧身一看,原来是……

是彩珍!晌午的时候,她以全职媳妇的身份,去李天豪家忙乎了一阵子,此刻正在往自家赶。本来,她老远就看见,有个人站在一望无边的白色皑皑中,像一个黑色孤魂似的,在棉海中飘摇。待渐渐走近,当她认出了那个人时,她仿佛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着魔般的击中,一时被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彩珍跪在亦是田梗的小路上,双手蒙面,嚎淘大哭。李天豪一慌神,一下子踩着了一根倒在路面上的粗棉梗,向旁边打了个趔趄,然后向彩珍蹿过去,像救火似的。他弯下身子,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拽起来。可她紧紧箍着李天豪的双腿,就是不起身。李天豪只好双膝着地,抱紧她,边温情地吻她,边喃喃地说,“哎唷,别哭……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我专门回来看你的……得啦,得啦,是我不好……我该死……”。

暮色苍茫中,彩珍的抽泣声,与棉花球在秋风中摇曳的絮叨声,渐渐地融为了一体。那轮远远挂在天边的月亮,忧郁地发着惨淡的光,仿佛在安抚仍在瑟瑟发抖的彩珍。这个李天豪,真是薄情寡义啊!整整一个暑假,他都不回来,说是在执行重要的政治任务。可是听人说,他偷偷地回来过一次,还有人看见他了呢!他居然,居然都不跟我打个照面。按理说,他可算是个有“家”的人啦,我俩可是正式订过婚的呀,我就是他的媳妇呀,我还怀过他的孩子呀……彩珍越想越悲伤,越悲伤就越想哭,越哭就越是摊在地上起不来。

还是李天豪有办法。他毕竟得到彩珍的身子已经两年多了,他知道怎么样让她平静下来。他仍跪在地上,作虔诚状,用他粗犷的嘴巴在彩珍巍峨的胸脯上吻来吻去,甚至还带动他的头部,在她胸前蹭过来蹭过去——那就像是一个犯了过错的淘气大男孩,在母亲的怀里请求宽恕。正是这样一个男孩般的娇嗔动作,唤醒了彩珍的母性。她慢慢地不再抽噎,站起来拉着李天豪的手,嗫嚅道,“我们……回家吧。”

当然是回彩珍的家啦。彩珍家条件好,又没有什么人打扰。她的三个姐姐都已出嫁,最小的弟弟读高中,在校寄宿。而且彩珍的父母也早就明白,彩珍是李天豪的人了。他俩在家里睡在一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只是打埋伏,没让外人知晓。

李天豪的到来,让两位老人喜出望外。这孩子,这本地的惟一大学生,有好几个月没来了,是不是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不成。未来岳母一高兴,不惜把家里那惟一做种的公鸡,生生给宰了!这孩子在外面读书很辛苦,在外地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得给他补补身子。准岳丈一得意,禁不住拿出了“武川大曲”,与女婿分享。这酒,还是他当大队长那会儿,别人送的本地上等好酒。他已收藏多年了,一直舍不得喝,今晚,该是物尽其用的时候了。

一家人,就这样在欢快的气氛中吃完了晚饭,已经入夜十点多了。

彩珍的闺房。她从厨房的大锅里,舀了一桶热水提过来,往一个木制的澡盆里倒。这个洗澡盆,可不一般哟!它是老两口早已置办好的彩珍的嫁妆之一。看来,彩珍今晚是要把它提前派上用场了。难道她是想为她俩的今夜制造点什么浪漫的氛围不成?也许按今日的观点看,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浪漫,不过就是区区的木制澡盆一个。但且慢!浪漫总是要打上时代烙印的嘛。兴许在她彩珍看来,这个崭新的、本用于新婚燕尔的澡盆,会让李天豪感到一缕缕新家的温馨。也许在这和煦的馨风吹拂之下,李天豪就会做出一件事情——一件让她近几个月来一直在隐隐约约中、甚至在梦中所构筑的事情。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事情”呢?自从彩珍收到李天豪的退婚信之后,她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稳住他李天豪的心。尽管她当时悲痛欲绝,尽管她第一时间从内心涌出的念头就是死,尽管她阻挡不了李天豪的远走高飞,可她彩珍,毕竟不是出自一般的农村小门小户,更不是农村的小妇道人家。她可是个妇联主任哟!且是“生产大队”这一级的。再加上,她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对付男人的那点必备知识,她肯定是有的。一来她跟李天豪过着事实上的“夫妻”生活,已经两年多了,她作为女人家,本能地感受到李天豪还是离不开她的肉体的;二来她这个妇联主任,虽然只是个小芝麻官儿,但她经常到公社参加各种为女人维权的会议,毕竟使她开阔了眼界,她多少知道怎样为自己争得必要的权益。因此,经过几个月的深思熟虑,她脑海深处那道若隐若现、忽近忽远的亮光,终于有一天,闪电似的划破了她的脑际——我要为李天豪再怀上一个孩子!

崭新的木澡盆里盛了半盆热水,那升腾缭绕的一缕缕热气,在床前吊着的一盏白炽灯泛黄的光线下,婀娜地翩翩起舞。李天豪站在窗前的桌子旁边,静默地看着彩珍所做的一切。他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知道彩珍渴望他的温存,而他也非常清楚,他今天就是为了安抚她才回来的。但此刻的他,既躁动着欲望,又抑制着欲望。他看起来很有点儿不甘心,似乎很不情愿眼前一幕的接着展开。他那心灵的遥远地平线上,似乎站着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女同学,正在娇媚地向他挥着手哩!那个目标,那个“对象”,虽无法勾勒出她那颠魂摄魄的鲜明形象,但在他的心目中,那毕竟是一个真切的存在,宛若一种可感知的、可触摸的实体……

“云豪,来洗吧,我来跟你洗……过来呀。”彩珍绵柔的叫声,使李天豪从迷幻中猛醒。她只穿了件红色圆领秋衫,她胸前乳房凸现,低胸的圆领衫让丰硕颤动的乳房呼之欲出。彩珍见他一动也不动,便走过来帮他脱衣服。李天豪也只好半推半就。她先是脱去了那件略微泛黄的草绿色军用罩衣,是衣下襟一带光光的,没有盖帽式的兜袋的那种——这是那年代,部队区分“官”“兵”的典型标志:只有当官的,衣的下襟才有两个大兜袋。然后又褪去了白的确良衬衣。在往他头上掀起那件军用绿黄色背心——胸前印有一个大五角星——的时候,彩珍禁不住抚摸起他那发达的胸肌来。李天豪的身体不由得荡漾起一阵热浪。他毕竟不是一个经得起诱惑的人,何况他已有几个月没碰彩珍的身子了。他索性自己一把将裤子脱了,径直走到澡盆边。

李天豪蹬在澡盆边上,让彩珍给他洗头。他蓄着那时几乎清一色的平头,头发乌黑亮泽、浓密粗壮而又坚实,恰如猪脊背上硬撅撅的鬃毛似的,彩珍的手要使劲按住,才能把它们压弯。头洗完后,李天豪又蹬在澡盆里,背对着彩珍,让她洗背。不愧为在部队的五年锤炼,他的背部上宽下窄,是那种典型的“倒三角”式的男人背。背肩一带宽阔、墩厚、壮实,肩胛骨下端的肌肉隆起(手臂伸展时似乎还会滚动),脊椎骨的皮肤平滑柔韧,腰部则显得细腻、纤美。彩珍双腿下蹬,像是崇拜太阳神似的,虔诚地供奉着她的偶像。腿实在酸软了,她才拿来一个小木板凳坐着。她右手用毛巾轻轻地擦拭,左手则情不自禁地拂过那健美的肌肤。李天豪就这样舒服地蹬在澡盆里,宛如乘坐着一叶独木小舟,平静惬意地任其漂浮。忽地,他感到背上噗噗地溅起灼热的水滴,比洗澡水要热得多。他好生奇怪,便扭过头来,一眼撩去,彩珍的眼眶里,噙满了大颗大颗的晶莹的泪珠。

李天豪倏地蹬着转过身子,伸开双臂,将彩珍紧紧搂在胸前,狂吻她发烫的面颊和含泪的眼睛。同时,彩珍那高耸绵软的双乳,宛如一对海绵锤直叩李天豪的心脏,使他心中沸腾的血液咆哮般地向大脑涌流。而他那一直处于疲软状态的下体,终于起了反应,正斜翘着,一下一下地向上升腾。或许是在澡盆里蹬得太久,李天豪的双腿有点儿麻木了,站一下也许会好些。他猛地一下站起来,可就在这一瞬间,他那直挺挺的权杖,刚好轻轻地拂过彩珍的面颜。这一偶发性的动作,本来就不算什么,但对李天豪来说,却具有石破惊天的生理效应!他的权杖在一刹那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销魂摄魄的快感。正是这种快感,本能地驱使他再来一次,再享受一次。为了再次获得这种令人沉醉的快感,他的躯体,就像远古男性祖先曾经尝试过的那样,那权杖不由自主地又碰触到了彩珍的樱颗上。彩珍对眼前的这一幕,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此情此境,过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她很有点害羞,也有些难为情。她甚至想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不去看那个直挺挺的东西,那个又高傲又霸气的红通通的东西。

恍惚间。从上面传下了温柔的呢喃声。“彩珍,我爱你!我再也不说……再不说退婚的事了,我今天就是专门回来向你道歉的。你要原谅我呀,原谅我,好不好?”上帝呀!自鸿蒙初辟以来,女人的身体,特别是她的耳朵根子,是经不住男人如此的轻柔话语抚摩的,因为女人是彻头彻尾的听觉动物!正是这一动情话语的抚摩,不仅在瞬间让女人唤起了母亲般的柔情,而且即刻叩开了女人想象力的大门!她那远古女性祖先遗传给她的机制,被超然地激活了!彩珍再也没有犹豫,径直用她的红小樱颗像蜻蜓点水般抚慰那翘立的圣体,还尝试着那上下樱颗同步地轻柔啜吸,还有那衔起后的水波般的轻盈环绕,还有……

李天豪顿生一种魂销飘然的感觉,仿佛他的整个躯体都在缓缓地向天堂升腾,而当他的两侧腹股沟都充溢着滚滚洪流,他的男根基地发热弥漫到极限,他的情欲权杖注满了喷射原浆的时候,他感觉他李天豪,就再也不是自己了,再也没有什么自我意识了,更没有什么“退婚”的意识了。他的躯体被浓缩,被提纯,被升华,断然与灵魂一分为二,也与意识一分为二!躯体只剩下一个强烈要求,一个赤裸裸的强烈要求:得到即刻的满足!是即刻,而不是延迟!是当下,而不是明天!啊哈,任何延迟满足的想法,任何今朝有酒明日醉的逻辑,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多么的不尽情理,甚至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李天豪一把将彩珍肥硕的身子揽腰抱起,从澡盆里几乎是跳出来,就那么赤着脚,踉踉跄跄地,踏过满是灰尘的木地板,猛地将彩珍往床上一掼,就像是把这盆刚洗过的洗澡水泼出去那般。他爬上床,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儿将彩珍身上的衣服全部拔光。不容分说,抓起两只小腿,拉开成敞开的八字形,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情欲器直插该进入的地方。彩珍呢哝地提醒他,“等等……等一下……我还没洗澡呢。”不用等了!他一刻也不能等了!那些个前些日子在学校里的胡思乱想,那些个城市里的漂亮女人,那个我们班上的可爱小美人儿,等等等等,都统统见鬼去吧!此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彩珍,我只要下面的一团白花花的乳房,一堆如海绵一样柔软的肉体,只要……

当李天豪在上面自个儿拼命放纵欲望的时候,彩珍倒是十分冷静。她蓦地意识到了她该做的事情。这一时刻的到来,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而最重要的是,她所期待的拯救他俩爱情的关键途径,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她一面应付着李天豪的折腾,一面将她枕头旁边几件叠好的衣服,悄悄地塞进自己的臀部下面,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身体下部垫高一些。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起什么作用,但她有本能的直觉,也加上一点儿先前的经验,特别是上次怀孕及流产的经验。她发现这样高一点的体位,会使李天豪的那些黏稠液,少流出来一些。反正,她朦胧地觉得,多一些液体留在体内,怀上孩子的可能性就大些。

这点儿女人家的小秘密,李天豪当然不可能知道。当下此刻,他只有快感,只有忘我,只有征服女人的惬意,只有彩珍对他的柔情蜜意。也许,还有那武川大曲,对大脑神经的兴奋作用。他臀部冲撞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腾挪飞跃的力度,也越来越大。那泄洪的大闸门,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尚未打开了……啊,完全打开了!顷刻间,一泄千里的喷射势不可挡地暴发了……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而此刻的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至少对李天豪,对这位餍足而憩息在彩珍身上的情欲满足者来说,是这样的。老天在上!李天豪只顾他疯狂的感官享受,他把平时该注意的事情(特别是当他射精时),都给忘了;该采取的防范措施,连个影子都没了。就连他软塌塌地从彩珍身子滚下来时,本来他确乎感觉到了彩珍死死箍着他的屁股,而且一动也不动,可他竟然也没在意,只是像个死猪般的,一头倒过去睡了。

彩珍却毫无睡意。她的小凤眼睁得大大的,呆望着蚊帐顶,她那丰腴的嘴唇边泛出一丝丝满意的神采。不一会儿,她就感到要小便了。可她不能下床。她不能动,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她知道,如果起身下床,李天豪播下的生命种子就会流失,那她想要闩住李天豪的计划,就会付诸东流。她就一直这么强忍着,任凭那体内的膀胱不断充盈。她几乎一夜没瞌上眼,就这么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直到天明。

李天豪仍在呼呼大睡,带着昨夜惬意的肉体满足。彩珍坐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李天豪的睡姿,又俯过身子,亲一下他的额头,然后翻身下床。她在地上踮着脚轻轻地走,那轻盈的步态,就像是她正走在水面上似的。上过厕所后,她将昨晚澡盆里的水倒掉,又从厨房提来一小桶冷水倒入澡盆,再将一瓶开水全部倒进去,就给自己洗起澡来。她琢磨着,昨天我没洗澡,身上可能有些不好闻的气味。现在我要将自己的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再撒些花露水。这样,我的身子就好闻了,李天豪就会喜欢了。也许,他还会把昨晚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

彩珍洗完后,擦干身子,从窗前的桌子上,也就是她的梳妆台,拿起那瓶“上海牌”花露水,她最奢侈的化妆品,往自己的颈脖上、腋窝下、胸脯上撒了不少,然后静静地躺在李天豪身边,等着他醒来。外边天已大亮,伴随着屋后树林中的鸟儿一阵阵欢快的鸣啭声,一绺绺金色的阳光,从木窗上镌刻着缕缕花纹的窗棂之间照射进来,辉洒在粗糙的木地板上,那涌动着的微粒尘埃,在道道霞光中竟相起舞,像是在为彩珍胸中的良好愿望喝彩、祝福。

听听,一个内在的声音,一个听来既渺邈又咫尺的天簌之音,似乎在冥冥中提醒彩珍:李天豪这家伙,一般都是在夜间发情。如果你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么你就必须主动些,为自己争取机会。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他今天中午就要走了,你得再抓紧些!这声音恍若蔌蔌清香,薰风般的开启了彩珍的心智。她坐起来,把李天豪的身子轻轻翻动一下,朝天仰着,他那男人的雄根,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禁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再仔细地端详起来。是啊,她熟悉这家伙,已经两年多了。对这家伙的脾气,也算是摸着点儿头绪了。一开始,自他俩在棉花田里的那一幕起,它的反应是那么的灵敏。只要李天豪一动情,哪怕是只要他瞥一眼她上衣内的乳房,或轻轻地碰触一下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哪怕有衣服遮蔽),那家伙就高昂挺立起来,急切地呼号着,立马要得到满足;后来,这家伙的反应,就迟钝了点儿,要在她全身赤裸、并风情万种的时候,它才反应急切;再后来,这家伙就更呆滞、更愚钝了,至少是从今年他上大学开始的。记得临走的那天晚上,她是那么的缠缠绵绵,可它……它压根儿就没准备使性子!唉,男人的这个东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它的变化怎么就那么大呐?

恍惚间。伴随着彩珍心里涌动着的莫名的感觉——一种既悲戚又渴求的感觉,咿?眼前的这个东西,这个软塌塌地耷拉在那里的小玩意儿,依稀仿佛中,在慢慢地变硬,变长,再下去,它就要升腾起来了,就恰如榴弹炮缓缓立起准备射击那般……噢,不对。彩珍使劲摇了一下头,又眨了眨她那迷蒙的眼睛。嗬,刚才,不过是个幻觉。一幅似梦的栩栩幻象。

昨晚的“新发现”,那令人销魂的爱抚方式,那新颖的做爱前戏,又一次像明亮的灯塔一样,照耀着彩珍有些阴郁和无奈的心间。她渐渐意识到,只有把昨晚的新发现再使用一次,才能使她实现自己的夙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刺激方式,能够使李天豪像昨晚那样发疯。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便突突地直跳,像是怀里装着一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但她主要是担心,怕把李天豪弄醒。如果他一不高兴,就会立马溜下床去。

彩珍跪在李天豪健美的身躯旁,宛如一个信徒跪在祭坛旁边准备接受神父赠予的圣体那般。她的右脸轻贴在他毛茸茸的小腹上,眼睛平视着李天豪那个似乎正在酣憩的东西。仿佛这个东西不是李天豪的命根子,倒真的成了她任彩珍的“命根子”。端详了一会儿后,她的头再移近一点,开始吸纳这个她视为命根子的圣体。随着她一轮又一轮的呵护,李天豪的身体开始轻微的抖动,不时还传来他嘴里的嗫嚅声:“啊……好舒服呀,你真行……哦,爽死我了……再加一把劲,再加…………”。在一阵急促而高昂的呻吟声中,李天豪醒过来了。

“啊?原来……是你在弄!我还以为是……噢,是我在做梦……我做了一个梦。”李天豪一时半会儿,似乎还沉醉在他的“梦”中,一个正儿八经的“性梦”,但他那征察兵训练有素的敏感,他那雄猫似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波,这香波足以使他情欲高亢,足以让他从性梦中醒来。他一翻身,猛扑在彩珍巍巍颤悠的双乳上,双手胡乱地揉捏,嘴巴像婴儿吃奶似的嘬着乳头,急切地将他那硬梆梆的下体置入进去。然后,他闭着眼睛,慢腾腾地,在上面做着男人的本能动作,享受着男人占有女人的快感。彩珍则乘机又把昨天垫高臀部的动作,悄悄地在下面做了一次。可这一回,李天豪似乎不像昨天那么粗鲁,那么野蛮。他边运作,还边和彩珍说话。也许是他的注意力不怎么集中,这一运作的过程就拖长了。彩珍担心,这样下去李天豪可能会中途停止,因为这样的场景以前发生过多次。于是,她不再跟他讲话,而是眼睛柔情地望着他,双手不停地抚摸他的屁股,还主动昂起头来,点吻他的嘴唇。彩珍的心思没有白费,李天豪终于达到了高潮。

自从彩珍怀过孕后,李天豪慢慢学会了体外射精。他曾为自己的这一技巧非常得意,因为打那以后彩珍再也没有怀过。可昨晚,可能是因为他过于疯狂,他竟然忘了这件大事。今天早晨他要清醒些,可当他正准备抽身时(此刻,那“洪水”正汹涌澎湃),却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阻碍——彩珍的双手将他的屁股死死地箍住。等李天豪感觉到他屁股上的那股力量时,他已经基本上泄光了;而等他意识到某种危险性时,他赶紧想把彩珍的手松开。他一边央求着说,“彩珍,听话,把手松开……求你了!”一边两手抓住彩珍的胳膊使劲向外拉。可是,彩珍毕竟是农家女子,她那粗壮胳膊的劲可大了,纵然李天豪的力气再大,可他俯在彩珍身上的姿势,使他根本就用不上劲,因为他反着的手臂,力度总是不够。彩珍还一个劲儿地在下面开玩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要紧的。没事的,你别怕,我心里有数。我保证不会出问题”。她可是在下面偷着乐哩!还找了那么个理由:“你就在里面多呆会儿吧。你那个东西在我里面,我怪舒服的。我不想让它出来呢 ……”。

唉,一场男女之间的性战争或性欺骗,说句公道话,抑或提前说一句“后话”,最终以李天豪的失败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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