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殇1977》(第三章)

熊哲宏原创长篇小说《情殇1977》(第三章)

 

第三章

 

 

十月十五日(星期一)下午,教学楼二楼教室,7705班政治学习,讨论龚维忠的报告。整个七七级、七八级,都在进行分班讨论。向前进嗵嗵地蹬上讲台,开始作小动员。“同学们,上周我们聆听了龚书记关于反对现代陈世美的动员报告。按总支的统一布置,今天是第一次分班讨论,以后还要分小组讨论……既然是分班讨论,我想我们应该把讨论的主题集中一下。呃,我觉得今天我们应该集中在现代陈世美的性质问题上”。

向前进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工作笔记本”。这本子是总支统一发的,相当的精致,最好的白纸印的,装帧华美,比他自己用来做课堂笔记的本子,不知好上多少倍。“嗯——,按龚书记的定性——我们需要理解的,正是这一定性。现代陈世美的错误的性质,我笔记上记得有四条:一是对无产阶级感情的彻底背叛;二是对妇女感情的玩弄;三是对妇女权益的极端不尊重;四是彻底忘本的表现。”他抬头撩一眼台下。“我可能记得不全。呃……还有没有?”

班长高永新接上话头。“我的笔记本上,好像还记着有一条……”他那长颈鹿般的细长脖子,向后猛缩了一下,像是戴了个老花镜似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的本子看个清楚。“嗬,在这里。”他自言自语。“这一条是说,现代陈世美是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封资修情调,是毒害青年大学生的心灵的迷魂药,是与无产阶级的阶段感情格格不入的……对,就是这样”。

本来是死一般沉寂的教室,这一下就一片哗然起来。同学们嘁嘁喳喳议论个不停。有的说,只有向前进说的那四条;有的说有五条,但不是高永新所说的那一条;有的说,班长说的那句话,总支书记的意思,不是指“现代陈世美”的,而是指“大学生谈恋爱”的错误性质。有的同学呢,还让旁的同学看自己记的笔记,一口咬定龚维忠的意思是指,“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还是资产阶级接班人的问题”。

“请大家安静!”看着会场有点儿失控,向前进拉长了脸,敲着桌子说。“现在是政治学习,大家要严肃些。嗯,不管我们书记说的有几条,但我认为,以上我概括的四条,是最基本的。抓住了这个基本,现代陈世美的错误性质,就八九不离十了。下面,我就谈谈我的体会。先谈第一条,也就是对无产阶级感情的彻底背叛……”。

洪跃进瞪大他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很吃力地听着。因为向前进讲的这些东西,当然也包括上周龚书记的报告,严格来说,他听不大懂,至少是似懂非懂。他今年19岁,全年级最小的一个男生。他实在搞不懂什么叫现代陈世美,因为连那个“古代”的陈世美是何许人也,他也搞不清楚。过去他只是听说过“陈世美”这个名字,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把陈世美当个坏人之外。但此刻,他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若在这种场合下问同学,那简直是太无知了,而且还不仅仅是个无知的问题,没准儿还给你搞个政治问题。一想到这里,他不禁诚惶诚恐起来。他只好装模作样点着头,谦虚地迎合别人说的话,那就像是他听得特别懂似的。

可时间一长,洪跃进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向前进还在喋喋不休嘞!他的屁股在听课椅子上,挪过来挪过去,不时发出一阵噗噗的窸窣声。实在无聊极了,就将右手的肘部搁在弧形的——与人的腰部相吻合——狭长木板上。这木板的前端,就是刚好比放上笔记本还要略宽点儿的桌面,他就漫不经心地,也是偷偷地,在桌面上写字玩。不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又被桌面上的一幅“课桌艺术”作品所吸引:真是巧夺天工啊!不知是哪位称职的课桌艺术家,就那么寥寥几笔,一个侧身跪着的靛蓝色裸体女子,尤其是她那向上翘着的尖尖的圆锥形乳房,竟如此栩栩如生、优美无比地呈现在洪跃进的眼下。他的心旌禁不住荡漾起来,他的幻象也飘飘然在脑屏中开始构形了……

近来,李云豪、张卫国两位大龄同学,似乎给洪跃进的个人特质,定了个这样的性——“还没长熟的毛头小子”。半是开玩笑,半是嘲讽,善意的嘲讽。但天地良心,只有老天爷知道,洪跃进恰恰是个早熟的人!只是因为他在班上,乃至整个年级,都是年纪最小的男生,因而大龄男生们,不是调侃他、讥讽他,就是干脆忽视他——将他忽略不计,特别是当他们在一起谈女人的时候。也许他们天真地以为,这个小家伙,对女人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如若你跟他谈女人,那就像是跟一只井底之蛙谈天鹅的脖子是如何修长柔美那般,白费劲!

当然啦,大龄男生们的想法,也自有一定的道理。洪跃进的确与他们不同,甚至有很大的不同。入学前,他是一名正儿八经的“知识青年”。但要限定一下:他属于那种“本土”——借用当下一个时髦词汇——知识青年。也就是说,他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那种知青不同,他是鄂西南边远山区小县城一级的知青,所谓“非农业人口”的知青。他是七六届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一年,接着参加高考,竟幸运地被录取。要说呢,他那届的高中生,正是“开门办学”——有“五·七指示”作指引呀——的巅峰时期,在可怜的两年学制里,除了开着拖拉机在校园内赤褐色泥泞里漫无边际地转悠——“社会主义新农民”嘛,或者,将校园内所有房子的电线撤了装、装了又撤——“学工学农又学军”呀之外,几乎再也没学什么东西了。

如果说,洪跃进高考成功有什么秘诀的话,那要归功于他三年初中阶段打下的基础,以及他的早期启蒙教育。那几年由邓小平出面主持工作,狠抓“复课闹革命”。他母亲是小学老师,他父亲是县教育局小小的股长级干部。再加上他那颗奇特的大脑袋,压在他那短矬粗壮的身躯上,几乎让人很难看得到他有脖子。据说现代科学证明,那些脖子短的人,有一个不小的优势——大脑的供血特快;心脏泵出血液的时候几乎用不着什么高压,即可将血输入大脑,因为心脏与大脑的距离近呀。

假如你是一位心理学家,你在分析洪跃进为何高考成功的时候,就会求助于心理能量分析法。这就意味着,洪跃进的心理能量超强的发达。而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所谓心理能量,说到底不过就是性能量。他用了一个怪异的词,叫“力比多”(英文原词是Libido)。

据知情者说,这是他杜撰的一个词。从字面上看来,这个词中的“力”,是指力量、能量、活力。当这个力与“性”(Sex)相结合的时候,假如你说力比多,那就是指,人的性欲的能量比较多。进而言之,如果说一个人的性能量比较多的话,那他的创造性就比较大。呵呵,力比多,多么诱人而又迷惑人的一个词语哟!

洪跃进的性能量超强发达,有一个指标,就是他那日复一日、欲罢不能的手淫。这是他上大学后,生出的一个颇具代表性的行为。此刻,正是在他眼皮下裸跪女子的触发、且脑海里所构形的幻象之作用下,他的下体有点儿蠢蠢愚动了。一种欲望的勃发,一种焦渴的难耐,一种渲泄的急切。他甚至把右手悄悄插进右侧裤兜里,并且整个身子前倾,将其胸部俯靠在桌面上,开始用手在那个发硬的东西上,蹭来蹭去……

……同学们,我们一定要将反对现代陈世美的运动进行到底!”向前进的最后一声呐喊,把洪跃进从迷幻般的沉醉中惊醒。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偷做的事情会引发某种危险,便缓缓地抽出右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讲台上。他看见,班长上台去了。张卫国上去了。随后,李云豪也上去了……

 

 

当天晚上,214寝室照例在十一点准时熄灯。每日熄灯后的海阔天空式闲聊,又开始了。要说呢,这类闲聊的内容,还在不断地演化着哩。一开始嘛,大家彼此还不是很熟,于是就心存防范地谈些无关痛痒的事,什么祖国的前途哇,人类的理想呀,“第一届大学生”的使命呀,诸如此类。大伙儿都把自己往昔那丰富经历的粮仓中的陈芝麻烂谷子,隐藏起来。到了第二学期,好像彼此之间的灵魂徒然透明似的——男爷们儿之间的那些事,特别是关于女人的那档子事儿,似乎是你知我知,或心知肚明。如若彼此再不交流一下,那就不像是男人了。于是,214室的伙计们,说起话来,特别是这熄灯后的自由闲聊,就不再怎么遮遮掩掩的了。

此番闲谈的中心议题,自然是下午的分班讨论引发的。大家都关心郝新运的命运,只是各自关心的出发点不一样。向前进问郝新运已经交过几份思想检查了。他回答说三份了。向前进当然知道党总支关于郝新运案件的进展情况,龚维忠已经召开过两次全系各班支部书记会议,但处理结果将会如何,他心里也没底。他边翻了个身,边略带叹息地说:“唉,我估计,总支处理新运的事,其关键还是在有没有发生关系这个问题上。如果证据表明没有发生关系,那就多半不会开除学籍,顶多会给个‘警告’或‘严重警告’之类的处分;如果发生了关系,那我估计,新运的学籍,就保不住了。”

郝新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那个床连连发出几下尖厉的嘎吱声,连张卫国都感觉到了。

“哎,新运,跟咱们同学说说嘛,我们又不会外传。你到底跟黄先……发生过关系没?”李天豪本来在想自己的心思,却不知咋的就接上了向前进的话头。

“嗳,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呀,啊?”平时很少插话的洪跃进,忍不住发问。他确实对大龄同学圈子里的话语,不甚了了。

“洪跃进,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啊?”李天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看你哟,真是白长这么大了。你还完全没有长熟喔!连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也难怪,你还小哇。”

“不怪我呀。发生关系……这个词太抽象嘛!你能不能具体点?”洪跃进在黑暗中涨红了脸,委曲地说。

“发生关系……发生关系还不简单?咿呀,就是你跟女人搞了没有,搞进去了没有。如果你跟她搞了,搞进去了,那么你就和她发生了关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可是……什么叫做搞进去了?”洪跃进暗中羞涩地问。

“搞进去了,就是放进去了,就是把你那个东西,放进女人的那个东西里去了。这还要我说吗?”

“我还是不明白。搞进去,搞进去哪里了?那……摸一下女人的胳肢窝,和女人亲嘴,是不是叫搞进去了?”

“哈——哈——哈!”本来还算安静的寝室,突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声。向前进、张卫国、韦哲生等都忍俊不禁,李天豪甚至还笑出了眼泪,他一迭连声地说,“洪跃进,嗬嗬,那你就那样子搞吧!我们没有意见。你就和女人的胳肢窝、和女人的嘴巴搞吧!我们姑且算你搞了,就算你搞进去了。哈哈——”。

“别说得那么粗俗嘛!天豪,人家还是小孩子咧。你别把他带坏了。”张卫国善意地劝说一句。

睡在向前进上面的韦哲生,一直没做声,这时也忍不住插上一句,“李天豪,你太过分了!什么和女人的嘴巴搞,难听死了。亲嘴,就是亲嘴嘛。而且,这还是中国人的老土话。在唐朝那会儿,叫‘输口子’嘞。听说外国人把这叫……叫接吻。知道吗?接吻,挺浪漫的一个词。”他平时喜欢看外国人写的书,哲学呀,文学经典呀什么的。

“难怪你那么浪漫哟!原来你和女人接过吻。唉,我们可没有你这个福气啰。”李天豪反唇相讥,不失时机的。

“算了算了,别再说了,越说越邪乎。太晚了,睡觉吧。”向前进总是在最要紧的时候,说句管总的话。

李天豪不再吱声了。他合上眼皮,眼内顷刻就映现出他的彩珍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是在黑色天鹅绒背景的衬托之下……

郝新运则在进一步构思他的第四份思想检查……

洪跃进照样是懵里懵懂。他还在思考“发生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大脑里还在回旋着李天豪的话,“你就和女人的胳肢窝、和女人的嘴巴搞吧!我们姑且算你搞了,就算你搞进去了……”。当他不经意间,把李天豪说这话的发音,与这些词的意义联想在一起时,他的机体就开始有所反应。再加上,他下午在教室里的那个秘密动作,还没有最终完成哩——当然呐,此刻他脑海里正浮现着那个“裸跪女子”的意象,于是,他的那个欲望器具就倔犟地,也是一如既往地,耸立起来了。

像往常一样,每当他的欲望器具巍然挺立的时候,他就要经受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一场不亚于生存还是死亡的你死我活的战争。此刻,他的大脑似乎被切分成了两半——当然,这与所谓“裂脑人”无关嗬。一半,为“生存”而呐喊的那一半,似乎在理直气壮地说,年轻人,你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吧。把你的手、你的手指放上去,放在你想放的地方去。你轻轻地放在你那充满渴望的器具上,抚摸它,慰藉它,让它自然地发泄,让它自发地满足。你的这种做法是自然的,我们远古的男性祖先就是这样做的,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这不过是男人的一种本能,一种自然情欲的释放。

可是,这大脑的另一半,是被“死亡”所威摄的那一半,则又发出了另一种声音:你不能这样做!你无权这样做。你若这样做了,姑且不说你道德败坏、流氓成性,就连你那卿卿性命,也都是保不住的。你这是“自作之孽”呀!殊不知,“万恶淫为首”!你的这种做法,现在叫手淫,而过去就叫“暗泄至宝”啊!这就是说,你在偷偷地释放你的宝贝呀!什么宝?致命之宝。“一滴精,十滴血”。你这是在泄放你自己的“血”喔!难怪你的身体是越来越糟糕哟。你家族的那个老巫医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这么做,就会“肢体羸弱,饮食减少,内热、咳嗽、咯血、梦遗、虚痨等症叠现” ……

两个“半球”,就这样针锋相对地对峙着,搅得洪跃进烦躁不安,几乎是弄得他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他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顷刻就要崩溃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宛如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那般的有规律:他大脑的“生存”那一半,最终占了上风!伴随着这股上风,他的手便在那直立器上,击瓮扣缶般的,舞动起来了。这种舞动的技能,是用不着学习的,用不着师傅教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本能的天赋。凭着这种天赋,洪跃进自己抚慰自己,自己满足自己。这是一种自我满足,纯自然的享乐。他的舞动,由慢挑轻抹,到繁弦急鼓,就像一只手拨弄着竖琴那样,手指与琴弦交错叩击,发出美妙的谐音。正是在这谐音的振荡达到巅峰之际,那直立器向上喷射出它渴望释放出来的乳白色黏液……

仍然像往常一样,得用一个贮存器将这些浑浊的体液吸纳掉。过去呢,洪跃进不断地更换着手绢。那一个接一个的手绢,吸纳着男子汉的无尽精华,最后竟变成了一张张硬撅撅的黄褐色厚纸板。嗨,就这么丢掉手绢,多浪费啊!还好,前不久,他买了新床单,就把旧床单派做了新用场——专门吸纳那黏黏的乳液,带点儿腥腥味,挺好闻的。每次吸纳完后,将它卷起来,或稍稍折叠成长条形,然后就放在床上靠里边的棉絮底下。多好!神不知鬼不觉的。

最终,也还是像往常一样,那短暂的快感高潮,是令人愉悦无比的!可是,就在洪跃进停止作乐的那一刹那,恰如这个寝室,不知什么地方霍地被打开了一扇暗门,一股子透骨冰凉的寒气,就从他脊椎骨的上端向下渗,先是慢慢地向下游走,后来,仿佛是猛地一下直捣他那男人的老巢似的——他的大脑里,只剩下了空白,那赤裸裸的、昏茫茫的一片空白呀!空白得连一丝儿薄薄的雾气,一缕儿细直的青烟,哪怕从那黝暗的峡谷传来一点儿迢远的、淡淡的回声……都没有了,一概没有!难道,这就是哲学家所说的那种“虚空”?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如果说,洪跃进那大脑黝暗的峡谷内,还存有什么的话,那首先就是后悔和自责:你又作了一次“孽”啊!你知道吗你?你这是在戕害自己的性命啊!你可以算一下:如果说“一滴精,十滴血”的话,那么刚才从你的身子里弄出来了多少滴精?一百滴都不止啊!天啦,这就等于,你失去了一千滴血呀!一千滴血是多少哇?恐怕连整个儿人的身体,才不过一千滴血嘞!啊,我会不会死啊?难怪我的脸色一直是这么苍白,我入学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贫血呢。原来呀,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自己造成的。你真该死啊!

接着,那黝暗的峡谷内,又翻腾着他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多么难为情啊!刚上学那会儿,同宿舍的人怕我从顶床上掉下来(“他还没长熟喂!”),坚持让我睡下铺。我就睡在张卫国的下面。可有一天,我那老大哥,发现了我床单上那污渍斑驳的痕迹,那一圈圈黄褐色的印纹,便嗔怒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脑袋,开玩笑似的说,“说你没长大,可你还会做这档子事儿……这可是做不得的喔!”。幸好当时其他人不在场,要不然,我的脸就没地方搁了。真丢人哟!从这学期开始,我坚持要睡在这上面,而我的床下面没人,下床放的是东西。我以为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这事儿啦。可是……还是丑啊!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码子事儿啦……

依稀恍惚间,洪跃进大脑里那空白的地带,开始有了点儿内容,在缓缓填充其间;他那黝暗的峡谷内,慢慢渗透进了一道道微弱的光亮。他听见了一阵盖过一阵的雷鸣般的鼾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昏昏然地嗑睡过去。

 

 

洪跃进的手淫,尽管带有明显的焦虑和自卑——这不能怪他,这是那个“谈性色变”的时代,性压抑的一种普遍心理特征,但这毕竟表明,他的性能量超强发达。既然性能量总是要寻求发泄的途径,那也就只能顺其自然。这不,按弗洛伊德的升华理论,人的性能量,可以通过别的方式,而不是直接的性行为,得到象征性的满足。比如,体育锻炼,就是一种重要的升华形式,你可以通过消耗大量的体能,来转移你的性欲望。洪跃进呢,当然不可能从理论上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有释放性能量的本能方式——坚持体育锻炼。当然,这也得归功于他的体育老师。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上课时,那个头发花白精神攫烁的瘦高个子老师,见他跑步上气不接下气,就敲着他的胸脯说,“你的那个心脏啊!该救救啦!”从此,坚持跑步,就成为他的身体必修课了。要说呢,如果他不是有早锻炼的嗜好的话,那么发现黄先蛾上吊的那一幕,就会是别的人了。

洪跃进个子不高,约一米六三。他大学期间还在发育。到毕业时,又增加了四个厘米。对于一个60年代前夜出生的人来说,这个头,也就算不错了。他肌肉发达,体格健壮。这得归功于他母亲那丰盈的乳汁。尽管他一出生,就赶上了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几乎没得什么吃的,但他母亲以博大的胸怀哺乳了他两年。这就为他打下了先天强健的体魄根基。再加上他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饱尝大自然山清水秀之恩赐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使他“成了一个幸福、健康的孩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哟!而不是纳博科夫笔下“亨伯特·亨伯特”式的自我反讽。

除了坚持体育锻炼外,洪跃进还有一种他天赋的升华形式——搞艺术。他对音乐极其敏感。据他外婆说,他母亲一怀上他,就失音了,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来,哪怕一丁点儿,整个怀孕期间,只能比划着手势“说话”。当时他外婆以为,他母亲以后,也就只能这样“在喉咙里哈气般的说话”了。可令人称奇的是,就在他母亲生下他的第二天早晨,外婆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说话试试看?”他母亲先是做了一番充分的思想准备,然后聚然拼命地震动喉咙的声带,“啊——”的一下。真是石破天惊!他母亲居然能够发声,讲出话来了。后来,洪跃进的外婆逢人就说,“这娃儿,长大后,肯定是个怪东西!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洪跃进打从记事起,还真的把外婆的话,当了回事。他也一直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怪东西。这个怪,首先就体现在他的音乐天赋上。在儿时,他就特别喜欢听母亲唱歌,包括摇篮曲、山歌什么的。后来大点儿,只要听一遍他没听过的山歌,他就能接下来跟着唱,甚至于和别人对唱。到了初中阶段,他就将音乐天赋转化为实际的音乐才能了。在他初二的有一天,他放学经过物理老师的房门时,这个老师正在神采飞扬地拉二胡。洪跃进当即就听得如痴如醉,竟呆在那里忘了回家,以至于这个平时就喜欢他的老师说,洪跃进,你来,你来试一下。说不定我可以教你嘞。尽管洪跃进还从没摸过二胡,但他摆弄二胡的那模样,让老师立马意识到他是块好料。就这样,洪跃进学起了二胡来。没几个星期,他就会拉《洪湖水,浪打浪》了。

到了高中,正值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杜鹃山》走红。他的物理老师为准备学校演出此剧,又开始教洪跃进学京胡。有了二胡作基础,那个京胡学起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出两个月,他就能够在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的舞台上,以京剧“三大件”(京胡,京二胡和月琴)的形式出场,演奏《乱云飞》,这是“京剧清唱”《杜鹃山》中难度最高的唱段。算是运气不错,这个京剧清唱节目,竟得了二等奖。而这次演出给洪跃进大学期间留下了美好回味的,是同学中那个扮演“柯湘”的女演员——他觉得她长得太像杨春霞了;就连嗓音也像,她也像杨春霞那样,用的是假嗓子唱的呢!他时常在无所事事又想入非非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那个扮演柯湘的乡下妹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上大学后,洪跃进自然就成了大学生民乐团的二胡演奏员。他还是“第一”演奏家哩——如果同时有三、四把二胡的话,那他总是最靠近麦克风的。这就是“首席”的标志!他还在校级演出的舞台上,独奏过《赛马》、《喜送公粮》和《奔驰在千里草原》呢。平时,在那夕阳西下、微风徐徐的当口,也多半是周末和星期天,同学们总可以看见,他右手拽一把靠背椅,左手提着他的二胡琴盒,就在宿舍门前的香樟树阴下,怡然自得地演奏起来。他那把二胡可真叫牛的,价值六十元,在当时是挺昂贵的,花了他知青下乡头半年“分红”的全部所得。

上大学,对洪跃进来说,仿佛是一不溜神儿就掉进了软塌塌的褐色泥淖那般,令他颇有点儿无所适从。在这肃穆而又神秘的校园环境内,他过去喜欢唱的带情歌色彩的山歌,是不能再唱了。不时有人会提醒他,这样的山歌,无论怎么好听,多少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与大学里无产阶级感情的氛围格格不入的。也许在大山里,你还可以唱,可在这儿,你再唱的话,那就会侵蚀大学生的纯洁心灵。

可是,心灵的歌声,总是要从洪跃进那天赋的头颅中汩汩流出的。当时,校园内有一不言而喻的大忌——“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按当时的说法,这种靡靡之音,是从香港和台湾的“敌台”通过无线电波传过来的,也许在地下,还有邓丽君歌曲的磁带向大陆漫延,那也说不准。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类靡靡之音更可怕的了。它是腐蚀青少年纯洁心灵的毒药,是导致青少年堕落的迷魂汤。它的基调是宣扬资产阶级醉生梦死、及时行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洪跃进上的这所大学规定(想必其他大学也是同样的规定),听邓丽君歌曲者,将严惩不怠!

可洪跃进做不到这一点。他倒是有绝妙的途径,一个其他同学并不具备的途径,能听到邓丽君的歌。这就是他上大学时,他的大姨,县文工团的职业演员,当时以扮演《杜鹃山》中的主角“柯湘”而闻名,作为他上大学的礼物,送给他一个非常高级的收音机。它有三个“短波”呢,而当时一般的收音机都只有“中波”。这样,每当凌晨左右时分,洪跃进就把自己的脑袋,紧紧地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将收音机紧贴在耳朵上,便可以听到那禁忌的靡靡之音了。那年头,要是有个耳机,就好了!可人类社会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哩。应该说,他算是够大胆的。如果此举被人发现,就会被控告为不是偷听敌台,就是偷听靡靡之音,那都是要被退学、遣送回家的!洪跃进的胆大妄为,居然没被搞出来,这只能归之于他的运气!

如果说上大学后,洪跃进总有那么一点儿郁闷和无奈的话,那就是找不到“知音”哟!他们班上总共只有六个女生,年龄都比他大出好许,而且她们都像是大姐姐一样呵护着他。这就由不得他有什么非份之想。再说,一开始吧,他的学习压力也挺大的。他总觉得自己不如他们班上的那些大哥大姐们。他得尽最大努力把学习搞上去。

 

 

    十月二十二日(星期一)下午,政治学习为分组讨论。7705班分三个小组,原则上每个寝室为一个小组,再加上分派的女生,就在寝室里讨论。班支部的成员都到总支开会去了,214寝室的讨论就显得很随意。约一个小时后,支部委员们回来了。向前进代表党总支,正式向郝新运宣布校党委的决议:“……鉴于郝新运对自己错误的性质认识比较深刻,改正错误的态度诚恳,并有明显的悔过自新的表现。为维护党的组织纪律的严肃性,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经研究决定,给予郝新运同学‘警告’处分……”。

当向前进埋头于红头文件,并绷紧下巴宣布的时候,几乎每个同学的神经都拉得紧紧的,大家为郝新运的命运捏着一把汗。特别是李天豪,他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架势仿佛是他自己在接受宣判似的。他睁大圆鼓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向前进嚅动着的嘴巴,宛若他稍一不留神,那嘴里就会吐出他“李天豪”三个字。当然,最紧张的是郝新运本人了。他低垂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浑身颤抖。他那瘦削的身躯看样子就要稳不住了。张卫国扶了他一把,他才稍微好了些。当听到“给予郝新运同学‘警告’处分”时,他双腿再也站不住了,他的整个身躯在往桌子下面瘫软,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张卫国赶紧搂住郝新运的腰,不让他往下摊。同学们如梦初醒,纷纷议论开来:

“喔啊,还算新运有运气!这下好了,不用担心开除学籍了。”李天豪最先发出感慨。

“组织上还算是从轻发落。‘警告’处分,毕竟还是轻的呀。得感谢组织喔!”支部组织委员嘀咕一句。

“天啦,幸亏郝新运没和女人发生关系。这可是把他给救了。要不然,他可就惨啰!”李天豪叹了口气,好像是在自怨自艾,又像是得到了一次有益的教训。

“老天算是长了眼,没让好人死绝。”韦哲生嘀咕一句,有点翁声翁气,也有点阴阳怪气。

“看来,组织上的出发点是好的。”向前进扫视了一眼全体同学,像是做总结似的说,“我们总支虽然在大张旗鼓地宣传反对现代陈世美的运动,但落实到个人头上来,还是很慎重的。我觉得组织上对新运的处理还是合理的。这既表明了党组织对同学们的关怀,又真正地体现了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的组织原则。我希望郝新运认真地吸取这次沉痛的教训,不断地改造思想,努力学习,以实际行动来报答党的恩情”。

郝新运终于平静了下来,不再抽抽噎噎地哭泣。等向前进讲完后,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衷心感谢党的关怀!我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我要珍惜这大好的时光,努力发奋地学习”。

从十月三号以来,一直悬在郝新运心上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这二十天,这整整的二十天啦!就仿佛比他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还要漫长,还要艰辛!“你会被开除学籍……谴送回乡……”,一直是他每日每夜几乎少不了的梦魇中,那幽暗深处的一个魔鬼般的嚎音。这嚎音令他恐惧,使他绝望……

他处在大山里。他知道、他意识到他在大山里。那一个山峰接着一个山峰的连绵不绝的大山哟!是那样的芳草萋萋、馨香馥郁……此刻,他就处在一个山峰的平台上,好似在一个狭窄的山冈上,但又不怎么像。这个平台实际上就是他修建的家哟。他又进一步确认,无比清晰的,这是他的家。有他的黄先蛾,有她那极端幸福的神情;有他的一大帮孩子。有多少个,他数都数不清。但他相信那都是他的孩子……可他又分明意识到:我不应该是在这里的呀!我是上了大学的人啊!我现在应该是在那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那金碧辉煌、彩灯飞旋的舞厅里的呀……我得离开这里,我得回到城里去……可是,我不记得回城里的路哦,这路我怎么总是找不到啊,那宏伟的城市怎么就倏地一下变得不可企及了哪,好像是万里迢迢的远唷!真的是“回首高城似天杳” 哦!唉,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回城里的路了呢?……可转念一想,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没关系。我不是有黄先蛾吗?就在这大山里当个老师,也不是挺好的吗?可是……我不甘心哪!我要当作家呀,还有我的那些诗哪。还有哇,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那个俏丽的小妞儿在向我呼唤哩……我得走,我得赶紧离开这里……

类似这样主题的梦,郝新运近来不知做过多少次,横竖每次,他都是从一身恶汗中惊醒过来。幸而,这当下此刻,这二十二号的今晚,他郝新运,就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噩梦了。命运之神也许会让他开启新的人生航程。在这值得庆幸的时刻,他那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根根神经,本应该松弛下来的,可他的先蛾,宛若他在梦中她悄悄地来找过他那般,又一次强行挤了进来。啊,一种莫名的悔恨,一种深深的歉疚,就像一个白狐狸精伸出那阴森的利爪向他扑来那样,啮噬着他的心……

郝新运今年二十八岁,上大学前,是鄂西北山区一个中学的语文老师。他出身于地道的农民家庭,父母都是种地的。但也许是得益于祖先的合理遗传,到了郝新运这一代,家族的某种优良基因在他身上得以充分展露。他的祖父可厉害着呢!曾是本地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除收徒教书之外,还以一手“颜体”草书毛笔字谋生。故而郝新运特别会读书,数理化样样精通。特别是到了高中时期,他的文学天赋让他的语文老师叹为观止。他写的好多篇作文,曾作为“品文”被送到县教育局的教研组,让专家们作专门研究。再就是他写的诗,令他那位最擅长诗词格律的语文老师喟然长叹——自愧老师不如学生!

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他作为“回乡青年”(农村户口的高中毕业生嗬),开始回乡“修补地球”了。修补地球,是那时最时髦的流行语,尽管在其背后,无不隐含着年轻人的无奈和悲鸣。好在他家那个生产大队,地处人民公社的所在地——由依地势高低而蜿蜒修建的两排黑瓦房构成的一个小镇落。黑瓦房中间是一条逼仄的小街道,铺着灰褐色的鹅卵石)。郝新运的家,就在靠近公社总部的一条小岔道上。而他的才华,不久就被公社文化站的人所发现,经常让他来写些宣传标语。他不仅能用大毛笔草书那家族祖传下来的“颜体”字,而且还能用那宽窄不一的排笔,直接在大红巨副标语纸上写美术字,像黑体啦,仿宋体啦,隶书体啦,魏碑啦,如此等等。无论如何,他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秀才。

他这一回乡就是五年。由于得到公社领导的赏识,他终于有机会被推荐到县师范学校读“中师”,学制两年。中师毕业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本公社所在中学的一名老师了。他开始是教初中语文,后来因教学业绩突出,便开始教高一的语文了。在他参加高考的时候,他已经当了两年的老师了。

黄先蛾今年二十二岁。在她高中毕业十七岁那年,她和郝新运相识,那时他二十三岁。他俩的相识,还挺浪漫的呢,带有一丝艺术的气息。那年公社举行农民文艺汇演,各生产大队都要出节目。郝新运是他家那个“康庄大队”汇演组的头儿呢!文艺汇演给了他再次展示他多样化才华的机会。他自编小歌舞,不仅歌词是他写的,他还能谱点儿曲呐,还能在舞台上随吹笛子随表演动作呐,还能跳一手地道的陕北扭秧歌呐。也许,正是他无尽的才华,就在公社汇演期间,便打动了来自另一个生产大队——叫“艳阳大队”——汇演组成员的黄先蛾,她刚高中毕业不久。令人称奇的是,恰好是他们这两个大队参赛的两个节目,被公社推举为最优秀节目,到县里参加汇演。这样,郝新运和黄先蛾,又有了进一步近距离接触的机缘。

自从县城汇演回来后,郝新运便觉着,自己再也离不开黄先蛾了。他确信自己爱上了她。他自忖,他可不是个轻易爱上某个女人的男人。他是有品位的——他毕业五年来,一直没搞过对象。他不知拒绝过多少个媒婆,恐怕连他父母都记不清了。这就是明证,他追求高品位女人的明证。而且他觉得他爱上她,无论如何是值得的,甚至是义无反顾的——黄先蛾长得特俊俏!是本地远近闻名的漂亮妞儿,还是她父母“独生”的掌上明珠哩(只有一个弟弟)。这一带该有多少农民小伙子,都在做娶她为妻的阡陌美梦啊!郝新运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自己艳福不浅!还等什么呢?赶快请媒人提亲吧。

可事情的进展,并不随郝新运所预想的那样,那个视女儿为他生命之惟一的怪老头儿,死活就不同意!也难怪呀,你郝新运再有才——姑且老头儿承认这一点,也不过是广阔天地的“新农民”一个,看不出有什么不得了的出息。也亏得,我们的郝新运仍痴情依依。他不知为“未来的”岳父大人家,上山砍了多少柴禾,挑过多少桶饮用水,扫过多少回院子……终于在那年腊月,老头子开了恩。他们两家正式订了亲。

郝新运真是双喜临门!第二年三月,他就去县城读中师去了。尽管县城的花花世界,令他茅塞顿开,偶尔不免有点儿春心荡漾——县城街道上女孩的身材,多高挑唷,更不用说,他同班那个副县太爷的千金,她那白皙的皮肤、修长的小腿、迷人的眼睛,不知激发过他多少瑰丽的想象力啊!但是,郝新运毕竟还有点儿自知知明,他终究懂得癞哈蟆想吃天鹅肉的真实涵义。就在他把他那瑰丽的想象力转化成的情诗,虔诚地献给县太爷的千金时,却被她像扔草鞋似的弃掉之后,他对黄先蛾,就再也心无旁鹜了。准岳丈大人似乎也看准了时机,劝说郝新运把他俩的亲事给办了。可他那似乎连自己的意识也管控不了的“花花肠子”,冥冥中还觉得应该再等一等。至于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年的中师生活,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了。那年暑假郝新运回家,正赶上收割水稻和小麦。他就以准女婿身份帮蛾家打工,而所得的“工分”,就记在他准岳丈名下。他不再对那个县太爷的千金、甚至对那座县城抱任何幻想了。他把心思全部集中到他的先身上。

那天他俩相约黄昏后。那是离公社镇落相距不到二、三里的一条小河沟里。这是他俩的一个最佳约会地点,因为黄蛾走到这里来,也差不多是同样的路程,约二十多分钟。说起来呢,这条小河沟还颇有点儿神秘色彩,因为它是从这一带最平整的一大片地段上,硬生生地,“劈”或“闯”出来的那么一个约二、三十米宽的小河沟。真不愧大自然的巧夺天工!这平整的地段四周都是大山,小河沟就靠近北面的痴望山脚下。初来乍到的人,或不熟悉地形的人,如若站在这“平原”上,你简直不可能看出在那儿会隐伏着一条小河。这小河的源头,是从西面的大山里流过来的。平时水不是很多,冬季还可能断流。可眼下,是水最多的时候。

夜幕降临。西边遥远的天际和巍峨山峰的交汇处,依稀镀上了一片片灿烂的金红色晚霞,而那多情的一轮圆月,却早早地而又那么高高地,悬挂在淡灰蓝色天空的正中。再过一会儿,她就要把她那怡人的清辉,慷慨地洒落在恋爱中的人儿身上了。与地面几乎平行的小河岸的上空,笼罩着那么一缕缕农家的炊烟和河上的水气交织在一起的薄薄雾霭。郝新运和黄蛾就坐在小河中一个圆盘似的大岩石上。这岩石被河水全部围绕,但它上游的水要浅些,齐膝盖那么深,下游的水则深得多,构成一个绿茵茵的水潭,可以游泳,最深处可有郝新运的身子冒顶那么深。

他俩并排坐在岩石的边缘上,双脚在碧绿的水潭中怡然自得地戏水。郝新运将他淡绿色的确良衬衣和灰褐色长裤扔在了岩石上,只剩背心和短裤衩。蛾穿一件白里子上缀有小小的紫藤花的棉绸短袖衫,将长裤卷至膝盖上方,双腿在水里划着。郝新运斜睨着她的小腿。那小腿可黑着哩!甚至比他的腿还要黑点儿。也难怪。他郝新运是个书生,没怎么劳动哦。不过,虽说比不上县城里的小姐那么修长和白皙,但她的小腿还是挺好看的——腿脖子并不显得臃肿,也不像有的女人,那小腿看上去,整个儿就只有个腿脖子似的;她的腿脖子以下,还挺直溜的哟,那细长、圆滑的小腿弧形,起伏有致,别有一番性感的韵味

郝新运又斜瞟到先蛾胸前衬衫那没有扣上的开口处,依稀可见一个粗糙的灰白布做成的圆领背心,将她胸前那隆起的部位紧紧地箍住。在那时的农村,这种背心,都是女孩子家自己在家里偷偷做的,不仅在集市上根本就没有这种背心卖,就是有卖的,女孩子家也不好意思公开地买。在平时,这种背心所起的作用,就是将女人的乳房牢牢地压平,并使女孩子的上身呈“含胸”状——整个上身有点向前倾,而前胸呢,则向后收缩。这样一来,女孩子的胸部,就不可能向前挺起了。在那年代,客观地讲,城市和农村都一个样,只是略有程度差异。女孩子的胸部隆起,对她本人来说,就是犯了社会的一大禁忌:胸部越高,就越放荡或淫亵;胸部越扁平,就越正经,越是良家女子。概而言之,在我们所说的那个性压抑时期,与女孩子的肉体紧贴在一起的所有内衣,无论是乳罩、背心也好,还是短裤头和月经带也罢,统统都是见不得“阳光”的——不能公开地,或能让人见着地晒在外面,而只能凉在室内,让它阴干;如果要晒的话,也只能将这些内衣,悄悄地夹在外衣里面晒。

郝新运一直没有见过先蛾的乳房是什么样的,哪怕是她胸前领口处,那两个绵绵软软的乳房之间的缝隙一带,他也无缘睃上一眼。可今晚,他禁不住唤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因为他俩的身体之间,是第一次挨得这样的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先蛾那时急时缓的呼吸声,还有她那虽被箍紧但仍不失巍峨的胸部,伴随着呼吸声的时起时伏……

天完全黑了下来。同时,那高悬的月亮,也无私地把她祝福的清辉泼洒在这对幸福的人儿身上。河水平缓流动的淙淙声、潺湲声,伴随着的,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哇鸣声。在这此起彼伏的哇鸣大合唱中,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低沉而厚重的“梆——梆——”声。这是大山里才有的一种乌黑色小牛蛙,本地人依它的声音,取了个象声的名字——“蜯蜯”。它白天藏在深水潭的岩石缝里睡觉,晚上出来觅食,在河滩上、鹅卵石上玩耍、乘凉。微风徐徐吹来,在深潭的水面上,静静地荡起碧绿的涟漪。还有那轮圆月,此刻正活灵活现地,在水底下随着水的粼粼波动,裳蛾似的翩翩起舞,似乎还在盛情地邀请那石头上的人儿下来,一块儿跳哩

“我下水逮个蜯蜯!”郝新运一个扑嗵跳入水中。他潜入深水里,游动的身姿,几乎与水下的鹅卵石一样平齐。他摸索到大岩石最底层的岩缝里,直接将手伸进去,触摸着。不一会儿,他的手就碰到了一个黏滑溜溜的东西。他迅疾将它逮住。脑袋浮出水面,水只有他的脖子那样深,双手托住一个挺大的蜯蜯,边对先蛾说“把蜯蜯接住”,边将它扔向岩石上。她一慌神,蜯蜯没有接着,她自个儿却打了趔趄,脚一滑,就从岩石上青绿色的青汤蔓上,滑溜下来了。

郝新运猛扑过来,双手一伸将她抱住。还好,她没有呛着水。可她的身子,却被他抱了个满怀。她那涨鼓鼓的乳房就顶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嘴巴就在他眼前喘着气。在这个时候,也只有此时此刻,郝新运脑海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股沉醉温馨的气息。啊!那平日支配他俩生活的所有清规戒律,那古老的男女间“授受不亲”的遗训,那冠冕堂皇的道德观念,还有那羞耻、难堪、放荡、纵欲 一切的一切,都统统见鬼去了!这里,只有两个纯粹的大自然之子,只有两具赤裸裸的肉体,只有本能的欲望在渴求满足,只有纯洁的爱情荡漾心间,只有……

平生第一次拥有一个女人那丰腴馨香的肉体,郝新运顿觉一股勺热的暖流,汹涌般的浸透了他的全身,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空白到他不知怎样去享用这镇慑他的娇嫩的肉体。幸好,他的本能还在。他的肉体在自然地诉求。在人的一生中,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时刻,能像如此这般,将一个人从一百八十万年前远古祖先(“智人”)遗传下来的本能,发挥到极致!他拱起嘴巴,胡乱搜寻,先是拂过先蛾的脸颊、眼眉、鼻子和下巴,最后才摸索到她那肉嘟嘟的双唇上。他把自己滚烫的嘴唇压在它上面,但开始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好像是木木的哟,至多有点儿冰凉的感觉。他的本能,那无所不能的本能,又在驱使他继续探索。他开始学会了咬住她的下嘴唇,并紧紧地嘬住它,一口一口地嘬,并发出“叭儿——叭儿”的唇音。这初听起来笨拙的唇音,渐渐地变得流畅起来,并与小河溪水的淙淙声融为一体。啊,郝新运自己的嘴唇开始有麻酥酥的感觉了,那就像是从先蛾的唇上电流般地猛击过来的,而且他也感到,自己的下体膨胀直挺起来了。

黄先蛾被吓坏了。她全身像筛糠似的颤抖!“新运哥……别这样!别……我怕……我好害怕……”。她的躯体在本能地拒绝郝新运的拥抱。这也是远古女性祖先遗传给她的先天能力。男人的躯体是碰不得的!必须推开它,远远的,彻底的。要不然,男人的疯狂会吞噬你的一切。而且,她从小长大一直被灌输的一种声音,从远处恐怖地袭来:这是多么丑陋的事啊!你被一个赤裸的男人抱着,搞那一档子像狗搞的事儿!你若让男人搞你,你就是骚货啊,你就是骚女人啦,你真是不要脸哪

就这样,两具原本是纯自然的肉体,本来应该完全融为一体的灵之肉体,就这样僵持、对峙在那里,就如此地板滞、凝固在水中此情此境,连天国的月佬,似乎都情切地动容了:应该救救这对被世俗禁锢得太死的可怜人儿了!只见她毫不怜惜地,将她那一道长长的清辉轻柔地挥洒在他俩身上,似乎在给他们暗暗地鼓劲:别再扭扭捏捏了!那应该发生的下一幕,就让它发生吧!这就叫天意。

还是郝新运,似乎最先领悟了上天月佬的旨意。他双手举起先蛾,一屁股坐在岩石边缘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借着灼灼的月光,将她衬衫的一排儿扭扣,啪啪地一股脑儿拧开,并拽下来往旁边一扔;然后,双手抓住她的粗布厚背心的下襟,往上掀。可掀了一阵,那紧梆梆的背心好像纹丝不动,顶多也就露出了乳房下面的那么一点儿端倪。郝新运的呼吸声,越发急促了。他在背心的前后摸索了一会儿,像是琢磨出了一点儿堂奥。他发现后背上的中间,有细带子缠结在一起,就风急火燎地要把它解开。第一个绳结被他弄成了死结,好半天才解开,而第二个绳结霍地一下就拉开了。就在那同一瞬间,一对晶莹白皙的乳房就突地一下,蹦跳出来了,就在他的眼前,颤悠悠地晃着

月佬啊!有您作证。郝新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认为,他的先蛾太黑了点儿,她那圆圆的脸,她那细长的脖子和胳膊,她那小腿和脚,都是棕褐色的。他只好无奈地,将之归因于农村的女孩儿嘛,只能这样。可她眼前先蛾的上半身,特别是她高高耸起的乳房,竟然是这般的白如凝脂,这般的一起一伏的丰硕无比!令他顿感很有点儿委曲他的美人儿了。他边近乎疯狂地揉捏、摩挲着双乳,边缠绵依依地呢哝,“我爱你……爱你!你真漂亮……真好看……”。

待郝新运从那他不知沉醉了多久的乳沟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借着皎皎的月光,眼前呈现给他的,是一个全新的、未曾认知过的世界。这个世界,这个本该高高的隆起、自由的跳跃、任性的颤悠的世界,却因白天被某种虚伪的外衣死死地箍住和压制,而成了一个跟男人一样的扁平世界;在这样一个扁平的世界里,无所谓“男人”与“女人”之区分——似乎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已经脱离了人类正常的进化轨道,真的变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了!那个作为“身体化妆术”进化出来的女人丰腴硕大的乳房,不仅诱发了多少远古男性祖先的繁殖欲望,而且还激起了他们多少瑰奇的创造性啊!你甚至可以说,没有女人高耸巍峨的乳房,就没有男人的降生乃至整个人类的繁衍;没有女人绸缎质感般乳房的呵护,就没有男人心灵的温馨和宁静;没有女人莹润温泽般乳房的慰藉,世界上的男人就只有飘泊和浪迹的命运更可怕的,在一个清一色的扁平世界里,不仅消除了女人作为女人她本身应有的欲望和诉求,而且在男人眼里,女人的胸脯,似乎也就成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一个男人对女人没有任何欲望的世界。而在一个男人对女人没有任何欲望的世界里,那将是一片混沌荒芜,毫无生气,只剩下一具具腐败僵尸的死寂世界。

先蛾胸部的新奇认知,激起了郝新运进一步探索女人身体的更强烈欲望。为了完整地认识女人,他必须褪去女人身上的一切束缚物,让女人完全回归于自然。他猛地撑起先蛾的腰,举起来让她俯身在他的右肩上,这样,他就可以将她的裤子往下脱了。他先解开她的裤腰带,那只是一根细长的布带,然后双手同步地,将长裤子连同红色内裤一起往下抻。先蛾在他肩上,像条蛇般的扭动,嘴里不停地嗫嚅,“别,别……不嘛,不……”,半推半就地,让他脱。郝新运将湿漉漉的裤子扔向岩石,顺势向右一扭头,就在先蛾的臀部上狂吻起来。他一边吻,一边沿着岩石向浅水处移动。当水只有他膝盖那么深时,他把先蛾从肩上放下来,让她面对着岩石,而他则在她背后啃她的屁股。这女人的屁股是多么的白皙啊!在月华的莹莹辉映之下,皓臀凝双雪了!黄先蛾呢,既像是在冥冥中得到某种启示,又像是来自她本能的驱动,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躬起背,两手撑在岩石边缘上,将屁股高高地翘起。郝新运被眼前这大自然最美的造物沉醉了!他两只手颤抖着,反复地揉捏、轻拍这两爿浑圆厚重的屁股蛋儿,不时地将两个蛋儿分开,又合拢,而中间那道幽深的地带,时而合成了一条细缝,时而又变成了宽阔的沟壑——虽然在月光下,只能现出那隐隐约约的小圆圈儿。

就在郝新运吮吻那饱满、润泽的臀部曲线的同时,他那进化而来的男性大脑最幽深的部位,自然就萦回着远古祖先的声音:这就是你的女人,你的女人的入口,是你应该进去的地方,也是你的永恒的归宿!快进去吧,不要再犹豫了!

郝新运一把拉下身上的短裤头,将他那早已耸起而颤栗着的探测器,置入屁股蛋儿中间的沟壑中,开始了它盲目的搜寻、试探;接着,又尝试着必要的腾挪、撞击——就像人类最亲近的雄性黑猩猩,在交配期内要常做的事情那样。月亮啊,您是大自然最杰出代表!从您的视角来看,这一纯自然过程,对两个纯自然之子来说,无疑是充满艰辛的,然而又是势所必然的,义无反顾的!大自然最终会给他俩以丰厚的回报。黄先蛾,在经历了撕裂般的滞胀和火辣辣的勺痛之后,她终于让郝新运完成了他作为男性祖先的优秀后代应该完成的本能式动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这当儿,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时间。时间原本就是虚妄的,幻觉的,是人类的那些与其天性恰恰相悖的所谓“文化”,虚构出来的。时间不存在,还有另一个表征:这一对儿小小珍偶,就他们正在尝试着人类本能行为的智慧动物而言,人世间的所有“妖魔鬼怪”——习俗啦,道德啦,规范啦,羞耻感啦,等等,统统都暂时消遁了。

哦嗬!那轮一直给他俩起着红娘作用的月亮,也满意地悄悄隐到一片淡淡的云层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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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 (2012-09-24 01:30:40)

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