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殇1977》(第五章)

第五章

 

 

1980元旦前后,洪跃进与其说是情窦初开,倒不如说是正式陷入情网的深渊。

要是按现今心理学家的说法,这是他的性格和际遇所使然。也就是说,洪跃进的恋爱,洪跃进“搞对象”,是由他独特的性格,加挡不住的机遇这二者共同造成的。当然,按那时流行的某种辩证法,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依此类推,那么就应该这么说,洪跃进的性格,就是他谈恋爱的“内因”(变化的根据),而考上大学给他提供的际遇,则是他搞对象,进而招致某种程度的自我灾难的“外因”(变化的条件)。

洪跃进的性格特质,我们多少有所了解了。这里可随手拈来几个特质。一是他那家族遗传的超强发达的性能量,比如他十三岁就开始梦遗;他那近乎强迫症式的手淫;他偷偷地在蚊帐内贴上美女照;他不得不热衷于体育锻炼,等等。二是他那天赋的音乐才能,比如他对“靡靡之音”有特别嗜好;他也喜欢公开听李谷一唱《妹妹找哥泪花流》、湖南花鼓戏《补锅》等。三是他喜欢即兴写点儿歌曲,特别擅长抒情歌曲——这亦需性能量的超强发达(弗洛伊德如是说)。四是他也沉醉于二胡《三门峡畅想曲》、《豫北叙事曲》等经典名曲。最后但并非不重要的一个特质,是他那被向前进所发现的犟牛脾气、固执和傲气。

下面我们要重点讲述的,就是他搞对象的际遇了——这可是为那年代的时风和校纪所不容的喔!

十一、十二月整整两月,大学生民乐团几乎每周的星期天都要排练节目,以迎接新的“战斗的1980年”的到来。“啊!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辉煌灿烂的1979年过去了,我们在党的领导下,又迎来了战斗的1980年!啊……”。

洪跃进呆在乐池里,闷不吭气儿地,为《配乐诗朗诵:1980——伟大民族的复兴》演奏着。为这类东西伴奏,他觉着提不起劲儿来。不过,几周排练下来,他的干劲儿又陡然上升啦。因为在演奏过程中,他偷觑到合唱队第一排,全是女生嗬,那左边顺数第三个人儿,可真是大美女一个!当然,在洪跃进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大美女”的概念来着,因为在那个年代,甚至都没有这个词呢。他只是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那还是在《配乐诗朗诵》第二次排练时,他抽冷子往右手那边睃过去(他那“首席”的位置在舞台的右边),蓦地与那个可人儿的眼神,生生撞了个满怀!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弓子上的马尾在琴弦上吱嘎一声,发出一个轻微的嘈音。他赶紧扭过头来,强迫自己认真地进入拉琴的状态。可不知咋的,他那圆溜溜的眼珠儿总像是管不住自己似的,硬是要往那边瞟。有一回,他正瞟了一眼,猛然发现乐团指挥那只纤细的小棒儿狠狠地朝他点了一下:警告!不得走神……

十一月中旬,指导员张玉梅找到洪跃进,说是系里准备出几个节目,推荐到学校元旦晚会上选拔。“你的二胡拉得特棒,你能不能出一个昭显民族风格的节目?比如,用你的二胡,再配上民歌什么的?”洪跃进一想,为了发挥二胡的特有风格,最好选一个民族风格浓郁的歌曲。“我听说,七九级有个新入学的女生,特别擅长唱民歌。你可不可以和她配一段?” 洪跃进一拍大腿!那就选《洪湖水,浪打浪》喽,歌剧《洪湖赤卫队》主题曲,这个唱段水准高、难度也大,且最能发挥二胡的优势。要是这个女生会唱这首歌的话,那就不仅能被学校选中,还有可能得大奖嘞!张玉梅一听乐了。她赶紧去找七九级的指导员。

不几天,张玉梅通知洪跃进。那个女生唱《红湖水,浪打浪》,完全没问题,她原来在中学时,就上台唱过。元旦晚会,属于重要政治活动,政治信仰与思想系端不敢马虎,决定由洪跃进负责这个节目,还特地恩惠,让他们可在星期一下午政治学习时排练。

那天下午四点,张玉梅通知洪跃进和那个女生见面,就在他们这栋宿舍的三楼。指导员带着他上楼。第一次上女生住的楼层,洪跃进本来心绪就有些个忐忑,再加上楼梯拐弯处的墙面上,那赫然耸立的醒目大字:“男生严禁上楼!”让他不由得顿然停住了脚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张玉梅带错了地方。还是在张玉梅咯咯笑着“走哇!”一声后,他才颤颤悠悠地拖沓着脚步,诚惶诚恐走进了她那间工作室兼卧室的门。

这是一间朝南带阳台的“豪华型”单间,比普通学生寝室很要宽敞些,且每层楼只有两间。大概在设计的时候,就是为指导员专门准备的。因为他们的责任重大,必须随时随地和学生在一起,以便密切关注学生的政治动向。

……她?正是她!那个合唱队第一排的漂亮女生!那个曾令他颇有点儿飘飘然的女孩儿!洪跃进懵里懵懂跟着走进去,只是陡然撩了一眼他那个搭档,可没承想,就这么一下子,他的心脏骤然咚咚地狂跳起来,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以至于张玉梅那会儿说了些什么,他并没怎么听清楚。他那大大的脑门子里,依稀仿佛被塞进了一点儿零碎的信息:她叫常娟,七九级的,秋季才入学的新生,来自四川一个叫宜宾的什么县城……咿呀,大概就这么些。

指导员将他俩彼此介绍了一下,说了句你们俩谈谈吧!然后就跟旁的一个学生,谈旁的工作去了。

他俩站在阳台上。洪跃进显得很拘谨。他一忽儿望望前面的六号宿舍屋顶,有两只鸽子在灰色屋脊上悠闲地踱着步;一忽儿又看看远处西边食堂那烟雾袅袅上升的方形水泥色烟囱。倒是常娟最先打破了沉寂:

“你好!听说……你是我们学校民乐团的,会演奏二胡和京胡两种乐器?听说你还能二胡独奏?”她那听起来似乎很大方的柔美声中,也颇带点儿怯生生的、略带羞色的音调。但她勇敢地直视着他。

“这没什么。马马虎虎吧。只能说会点儿。”他不敢与她对视,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我知道唱《洪湖水,浪打浪》,挺难的。不仅高音很高、低音也很低,音域特别的宽,而且很难唱出洪湖地区的味道。”她那专注的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他。

“是有点难。不仅你唱起来难,而且我用二胡伴奏,也有一定的难度。”他好像是只能机械地应付着,宛如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那般。

“咿?二胡有什么难度?是不好配吗?是……要变调吗?”她反问道,好像带着不经意的神情。

洪跃进却顿觉眼前一亮。因为她问了一个带有专业水准的问题。禁不住抬眼瞅了她一下,又赶紧盯着阳台的水泥地面。“你说对了。是要变调。歌曲的原调是G调,二胡本来要用‘5 2弦’演奏,可曲子中有个低音3,这就需要切弦了。”洪跃进得意地亮出了专业底牌。

“什么……弦?你是说什么弦来着?我搞不懂耶!”她紧蹙了下小巧的鼻翼,像是要装出个鬼脸似的。

“切弦。切开的切,或切断的切。这是二胡上一种变调的方法。G调切弦后,就变成F调,要用‘6 3弦’演奏。”

“变调后,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眼睛突然放射出明亮迷人的光芒。那是标准的双眼皮,被洪跃进看清楚了。

“二胡变调后,你唱的时候,整个曲子都升了一度。问题的难度,正是在这里。”

“没事。高一度没事。就是再高八度,我也可以唱的。我的音域还可以哩。”她自豪地扬了一下眉头。

“那就太好了!看来,我们这个节目,基本上可以定下来了。”他开始放松了些。他说话的口吻中,似乎有那么点儿得意的味道了。

“那……我们现在就试试?好不好?”

“试……是可以试。不过,我没拿二胡哪。”他两手一摊,耸耸肩。

“没关系的。我唱,你用嘴巴伴奏嘛。”她俏皮地咂了一下嘴唇。啊,真美!化成了状似玫瑰花骨朵儿那样的一道红褶儿。当然,这是洪跃进后来想象的。

“那好。我试一下。”

洪跃进用口腔里发出的“啷—咯尔—啷—噹……”作为《洪湖水,浪打浪》的前奏。

她“嗯——嗯”清了一下嗓子。随即,一声纯正甜美的嗓音,轻松自然地从喉咙里发出:“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哟!就开唱起来了。这么快呀。看来你们会合作得不错。”张玉梅打断了他俩,问洪跃进还有什么要她出面准备的。洪跃进说,要尽快配齐杨琴和笛子这民乐三大件。他可以在七七级找到笛子演奏者,可还差杨琴哪。张玉梅说,她在七八级和七九级再找找看。

他们定于下星期一下午三点,提前结束政治学习,在系分团委办公室正式排练。走出指导员门口时,常娟向洪跃进的耳根飘去了一个柔柔亮亮的嘘声:“喂,我住在318房间……”,并目送着洪跃进下楼梯。

 

 

洪跃进仿佛是晃晃悠悠地,颠颤着脚下了楼梯,又几乎一口气跑进自己的房间,便一屁股塌在了他那把椅子上,吁吁地喘着粗气。他只感到脸上像火烧般的灼辣,全身的血液都一个劲儿地往脑门子上涌,心脏咚咚的跳声似乎别人都能听得到,手和胳膊恍若也在微微地抖动……

晚上,他头一遭儿,没去教室自习。约摸九点钟,就窸窸窣窣地往床上爬。弄得韦哲生好生奇怪:这小子,今天是怎么啦?以前可没见他上床这般的早。嗬,这处在情窦初开状态的青年,谅必有了什么心思!想当年,我也是如此这般。有什么小秘密时,就往床上一栽,蒙着脑袋,兀自想着自个儿的心思。想必这小子,呵呵,有戏了!

洪跃进呆望着帐顶,宛若死死盯着一扇为他打开了通向新生活的大门。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他虽不甚其详,但冥冥中一直在召唤他,一如在遥远的天际,有那么一个柔婉的声音,正通过这扇大门向他穿透而来。他那无所适从的眼球,又茫然移向了帐子对面的那个女明星——与其说是“明星”,不如说是一幅年历的招帖画而已。因为没有谁知道她的名字,仅仅只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衣领扣得紧紧巴巴的,胸部呢,扁平得简直像飞机场。当然,对于此刻洪跃进的心境来说,问题还不在这里。远远不在这里!

问题在哪儿嘞?今儿个这明星,无论咋样地看,都不再起眼了。天!压根儿就不起眼了!我今天碰到的那个她,那个常娟,可比我眼前的画中人,美多了!嗳,真是浪费表情啊,以前,我居然会把我那含情脉脉的目光,都投射在这样一个死寂般的画人儿身上。只怪我过去那些愚蠢的想法,艺术嘛,是现实原型的理想化或象征性的再现,它总是比那模仿的原型要美得多!要不,男人们也就不会去搞什么艺术了。可今天我发现,这个观点也不尽然。也许,本来是现实原型就很美,美即是现实,只是呢,男人们没有能力把它表现或再现出来罢了。

悠然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熄了灯。“夜半歌声”也开始了。只是洪跃进的耳朵,再也进不去当下伙伴们的言语刺激了。此刻他那混浊奔腾的大脑,好像是接收到了一个陌生世界发出来的奇异信息,只是这一时半会儿,他不知道这信息的内容,以及这内容对他可能会意味着什么。他不禁打了个寒襟,可当下并不冷呀!也许,这是她那美妙的倩影已经融入了他心身的一个表征?她那纯正的双眼皮儿明眸,是不是向他召唤了什么意涵?她那被大红的毛线衣裹住的婀娜曲线,是不是像要向他展示她那隐秘的世界?

洪跃进陷入了睡眠的辗转反侧折磨期。他的眼睛紧闭着,但眼皮的里面,或眼皮下面,总是隐约地漂忽着某种俏丽的小小图案,或者且不叫图案,那就叫小小浮点吧。它们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时而像光点,时而又像是毛毛虫什么的,就这样在眼前游过来,又游过去。渐渐地,这些小图案或小浮点融汇起来了,生成了一个逐渐清晰的整体图像——洪跃进在想象中所构筑的形象,一幅他理想中的美人儿的肖像……

男人啊,男人!一旦那本能欲望的对象,由一个青春期的无数梦想所编织的虚幻对象,转而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肉体所呈现的具体对象时,那性能量——弗洛伊德的“力比多”啊!——的倾注,就犹如排山倒海般的不可阻挡了!伴随着洪跃进大脑里那幅常娟的美妙形象曼妙地构筑,他不仅全身热血奔流,而且他的欲望器具,也自然昂首起来。但是这一次,他的心身反应,却与过去全然不同。他不是像通常那样,将手向下移,去享受那刻意人工化的躯体满足,而是翻身下床,踮起脚尖,就像桌上的一张纸飘向地板那样的轻柔,摸索着在书桌上找到一支钢笔,打开平时压在枕头下面的那个日记本,蒙着被子,借助手电筒暗黄的弱光,将他脑海里正在汩汩漫溢的心灵的旋律速记下来。他必须迅疾逮住这一切!这来自惟有天籁可闻的静谧之声,这发自人类远古祖先对优秀男人后代的潺湲之语。这……之声,这……之语,完全是从洪跃进的脑海深处,淙淙作声地溅起的珍珠般的浪花。他要把这转瞬即逝的浪花,凝固成永恒的音乐……

第二天上午一、二节课,在老师讲授《在列宁指挥下攻打冬宫》的慷慨激昂的嗄声中,洪跃进完成了将昨夜的心灵旋律转换成可感言语的过程:

 

你的眼睛像撒满如茵草原的璀璨繁星,

照亮我纵横驰骋日夜兼程的人生旅程;

你妩媚动人的表情像河水清澈的涟漪,

轻轻呵护我青春寂寞激情难耐的躯体。

 

你窈窕美好的腰臀像律动乐音的扁柏,

蓬勃生长的身影伴我度过岁月的蹉跎;

你娇柔飘逸的动作像最善嬉戏的喷泉,

宛若波涛汹涌的浪头尖每每将我席卷。

 

歌词写好了,旋律也早就孕育于心,下一步就是将二者融汇,亦即正式谱成歌曲了。洪跃进被一股无名的冲动所驱使,他必须赶在下星期一正式排练前完成它。至于完成后又怎么样,他并没有想好,甚至也懒得去想。他想不了那么远哩。

那天是星期天。他早早就在图书馆二楼靠西的墙边,占了一个位子。他觉得这位子特好,一来西墙边有一个过道,来去行动自由,更主要的是,能看见窗外的天空和树景。那高大荫浓的香樟树枝叶,哪怕是梧桐树杆上那形状各异的或棕褐色或铅灰色斑点,都曾是他想象力喷发的一个源头;二来与“临时借书处”很近。他和那位借书的老师,一个带着椭圆形金丝镜框的和颜悦色的中年妇人,搞得很熟。有时某书借阅紧俏的时候,她就特意给他留着。她对洪跃进印象深刻,是因为他这个学政治的学生——学生证上可昭然哩——竟然借的大都是音乐艺术类书。

洪跃进呆望着窗外那光秃秃的枝桠所散落出的灰雾蒙蒙的天空。好像他的创作灵感,不知何故暂时被滞阻了。像往常一样,他需要下楼,在图书馆四周转转,以便在某种新颖的刺激下,将大脑幽深处那条神秘的灵感链条接通。

图书馆外的空气,冷冽而清新。洪跃进穿一件老红色粗毛线衣,竖形波浪条纹状的,他的大姨为他编织的。在那个着装清一色的年代,他这件毛衣算是比较出格的了——用时下的话说,“挺时髦的”。想必有同班的男生,一边在公开场合对它嗤之以鼻,一边暗地里又偷觑那么几眼。至于这毛衣在女生眼中,那当然是没得话说的哪。洪跃进不禁联想起,他那天和常娟的穿着,竟是如此这般的匹配——一个是大红,一个是老红,这岂不活脱儿的就是“一对红”嘛!挺有意义的,无论是政治意义,还是情感的意义。按今天的说法,那就叫“情侣装”哟。

洪跃进来到图书馆的东北角。这里是一个以广玉兰为代表性树木的浓密灌木丛,再往后,就是带有原始自然风味的纵树林了。一簇簇干枯的黄长茎杂草,踩上去软绵绵的,那就像是行走在天鹅绒般的地毯上。东北角拐角处灌木丛的外围一带,基本上是那种杆茎乃至叶片上都带刺的,稍不小心,就会划破手和脸部。但仍有勇敢的学生,将其打通了一个低矮的通道。从这个通道钻进去,可谓别有洞天!一个不小的平展的开阔地带,随即映入眼帘。洪跃进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只是从没有考虑过,它会派上什么用场。

此刻,洪跃进就站在这开阔地带上,凝神沉思。他的脑子在加紧运作,特别是右脑那专司音乐创造的区域,可能是超常的活跃。他在思考歌曲创作中的一个关键的技巧问题。怎么样才能把旋律的“音”与歌词的“意”有机地融合起来。事实上,一首歌曲的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此。他很早就在创作实践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农村当知青的那一年中,曾创作过多种风格的曲调,什么抒情曲呀,进行曲呀,合唱曲呀,山歌呀,他都尝试着写过。可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他代表他那个“知青点”所创作的两首抒情小歌舞曲,一首《土家跳的是摆手舞》,另一首是《阿妹在对面唱山歌》。因为在那次全县知识青年文艺调演中,这两首歌舞曲分别获得了二等和三等奖。

洪跃进就这么在绵绵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踱着步。霍地,一个接一个的新灵感,悠悠然跃入他的脑际。唔……在复唱第二段歌词时,要在这儿转一下调,用E调;在情绪急遽变化的这个小节,应该加上一个下滑音;再在这里的结尾处,打上一个强有力的休止符……

        

 

星期一下午三点。系分团委办公室(本宿舍楼西门朝南的第一间)。洪跃进率领的节目组正式开始排练。门被关上,以减少对邻里的干扰,何况西门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洪跃进坐正中,两旁分别为杨琴和笛子演奏者。常娟面对伴奏者们站着演唱。洪跃进故作镇静,假装板着一幅严肃的面孔,行使他的指挥权。但他心里煞是虚的哪。一开始吧,他不仅不敢正眼看常娟,就连二胡的音都没有调准,好在七八级那位两只手胖嘟嘟的女杨琴演奏者,耐着好大的性子,才帮他校准了二胡的基准音。

随着《洪湖水,浪打浪》那悠扬甜美的曲调的安抚,洪跃进终于自我平静下来,开始进入艺术家似的那拨儿状态了。他一忽儿低垂着眼眉,摇头晃脑地,向右舒展地甩出一个长长的拉弓(二胡的专业术语叫“慢弓”),并配以左手的“腕揉”技巧。这种技巧是二胡大师刘天华从西洋小提琴上移植过来的,它需要整个手腕在琴弦上轻柔地上下扇风般的抖动。洪跃进最擅长这种腕揉了,他将《洪湖水,浪打浪》的前奏序曲,巧妙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忽儿呢,他又抬眼瞅一下常娟,那架势像是真的在给她示意如何把歌曲唱得更完美那般。但实际上,是他那管不住的眼睛,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常娟还是照样穿那件大红色半高领毛衣,只是在她那细长圆润的脖子上,多了一条淡黄色乔其纱巾,随着她那舞姿身段的伸展摇曳,而不停地洒洒飘逸。她的发型格外引起洪跃进的注目。与他班上的师姐们清一色的短发不同,常娟则是发梢儿垂肩、并稍微向外鬈曲的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当她笑盈盈地望着前面的小乐队时,她右侧的一束浓发自然洒脱地垂至胸前,而左侧的绺绺青丝则披散在背后。她穿的长裤也与一般的女生不同,不是那种上下一般粗的、松松跨跨的肥囔裤,而是那种大腿和膝盖部位收紧而小腿的裤管呈喇叭状的灰蓝色裤。要说呢,这是当时被针砭为“流氓阿飞装”的标准“喇叭裤”。她的脚上再配以白网球轻便鞋,表演动作时,偶尔会露出浅绿色的横波纹鞋底。好一幅俏皮小妞儿的行头!她那苗条、娇柔、修长而曲线有致的身躯,使得洪跃进大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波三折婀娜极之感。

常娟一边模仿着歌剧《洪湖赤卫队》女主角韩英的表演动作,一边不时地将她那柔情似水的靓丽目光从洪跃进身上掠过。但这种微妙的表情,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因为你会把常娟这种眼神,看作她是在认真而又虔诚地征询洪跃进的意见:你看我的表演姿态是否到位?我刚才的这个动作,能否真实而贴切地表现主人公的思想感情?我的动作与你们伴奏的整个旋律是否吻合?你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合理化建议给我呀?等等呀,等等。

洪跃进像个总导演似的设计着节目的排练。但他心里的那个秘密,就像怀里揣着个小兔子似的惶惶不安。我这几天巴望着完成的那只歌曲,要不要现在就给她看?我怎么跟她说?就说我是专门献给她的,还是一般说说只是写着好玩的?她会不会喜欢它?要是她不喜欢,岂不是弄巧成拙?……要不,就再等等?

正是在洪跃进无所适从的惶惶然过程中,排练结束的时间到了。

洪跃进只好期待着下个星期的政治学习。不过,老天爷还是给了他一个期待之外的惊喜。

星期四中午,洪跃进正在学生餐厅排队买饭。从七九级秋季入学开始,校后勤处将学生的饮食改为所谓“食堂制”。不再是像以前那样,所有学生都吃同样的东西。每人一瓢饭、一瓢菜。你愿吃是它;你不愿吃也是它。现在呢,是备有各种炒菜,让学生根据自己的需要有选择地购买。这在当时,不啻为“解放思想”的一项不小的成就:不再吃“大锅饭”了喔!

洪跃进边盯着打饭的窗口边哼着自己谱的曲子。不觉耳边传来“嗨——”的一声。原来是她!常娟扬着她那柳叶儿般的眉毛说,“今儿个下午,你有空吗?我们俩……再排练排练。好吗?”洪跃进毫无思想准备,便吱吱唔唔起来。“这……呃,在哪儿练哪?”“就在你宿舍吧。五点钟,我到你宿舍里来。我知道你宿舍在214。”“怕是……不合适吧?我们宿舍有人。他们会笑话的。”“笑话什么呀!我们俩是为了搞好政治活动,为系里争光哩。再说,五点以后正是休息时候,又不干扰别人。”“那……那好吧。”常娟俏皮地斜睨他一眼,呵呵地笑着跑开了。

整个下午,洪跃进没心事看书。他手里拿着那张他根据《洪湖水,浪打浪》的原谱而改编的表演脚本,再次作仔细的琢磨。他的心情矛盾极了。既盼望她来,又害怕她来;既觉得时间跑得飞快,又嫌时间过得太慢。直到宿舍门口传来银玲般的笑声,接着又是甜美的一声“各位大师哥,你们好!”才让洪跃进从忐忑的心绪中走出来。

“我是常娟。我来找洪跃进排练。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她大大方方走进门,向李天豪和韦哲生(就他们俩人在宿舍)打招呼。李天豪从书页上猛一抬头,眯起他那色迷迷的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常娟,嘴里咕哝着说,“没事,没事,请坐——请坐!欢迎你来!”韦哲生赶忙让座。他一看心里就明白:瞧!我说这小子有戏,就真的有戏了。他一迭连声地说,“我们早就有闻你的大名!今儿个我们可以大饱耳福了。你们俩就只管唱吧。”这时,常娟才略带羞色地说,“我唱得不好。请各位大哥多多包涵!”常娟的落落大方,使得洪跃进的那码子担忧,俄顷就烟消云散了。

随着悠扬的歌声和琴声在室内缭绕,并依依飘浮到走廓的上空,门口不久就出现了几个围观的男生。他们不仅仅是为嘹亮的歌声所打动,更主要的,是为男生宿舍里头一遭出现这么一个漂亮女生而欣喜若狂。这绝对是他们上学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听着听着,想必有的同学开始嫉妒起洪跃进了。这小子,他竟然有这等的能耐,把一个俏小妞儿骗到这儿来了。

一看到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李云豪就开始打趣说笑话了:“哦嗬,大家看看呀,这是真正的‘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哟……啊,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天下能得几回闻!哈哈……妙哉,妙哉!”他自个儿竟摇头晃脑起来。半是调侃,半是讥讽,还搀杂着揶揄。洪跃进懒得理会李云豪,只顾埋着他那头发蓬松的大脑袋,一个劲儿地拉。他还感到他的演奏状态在渐入佳境,他把自己的那番柔情融进了二胡的音韵之中,又通过二胡音韵的媒介轻叩常娟的心房……

当晚的“海阔天空”,可真是漫无边际了!

李天豪叹息一声。首先开腔:“哎,洪跃进,今儿个晚上,你没吃饭吧?噢,大伙儿瞧瞧,他用不着吃饭了。他早就饱了。” 这话说出来,若从旁人的观点看,颇有点儿莫名其妙。

洪跃进一时并没有悟过来:“我吃了晚饭的呀!怎么啦?”

“还假装佯嘞!我看你以后哇,也就用不着吃饭了。你有了精神食粮嘛。”李天豪挥起右手,向黑暗的空中打了个榧子,“啪”的一响。

“天豪,你又在打哑谜了。你是什么意思呀,别和我们的小弟弟过不去嘛。”张卫国长吁了一口气,翻了个身。

“卫国啊,你的眼福差哟。今天下午那精彩的一幕,可惜你没看到哦。”然后,李云豪煞有介事地,就把下午宿舍里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连韦哲生都觉得他夸张得太过分了:“天豪,你就别往那方面引了。人家还是个小孩子。别把小孩子往坏处带嘛。”

“他还小啊?不小啦!我原来以为他没长熟,他的那个家伙还硬不起来。可现在我宣布,我郑重宣布,我要改变我原来的观点,我收回我原来的说法。他长熟了,完完全全地长熟了。我们以后可别再小瞧他了。”李天豪几乎要乐呵呵地叫起来了。

“跃进他再长熟,也熟不到你那个程度。是吧?你还是饶了他吧。”张卫国真诚地劝导说。连洪跃进都听得出来,这位张大哥一直是护着自己的。

“还是……别再瞎说了。”洪跃进在黑暗中涨红着脸说。“人家是新生,年纪又小。听说她还是个应届高中毕业生呢!顶多也就十七、八岁。”

“那好哇。那不是挺般配的吗?你才二十一、二岁。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李天豪好像更来劲儿了。

“云豪,你又在使坏。把小青年往邪路上引。”向前进大概是听不过去了,也嘟嚷了一句。

“这根本不是引不引的问题。我看是他自己经不起女人的诱惑。”李天豪似乎是发现了洪跃进的问题的本质,同时也是为自己辩护。

“说真的。常娟那女生,也真够漂亮的。我觉得洪跃进蛮有眼力。”韦哲生正了正他的黑宽边眼镜,似乎是由衷地说。他高度近视,晚上睡觉也得带上眼镜。

“那小妞儿确实不错。哲生哎,你发现没有,尽管她穿着棉衣,可她的胸部总是挺得鼓鼓的。挺得……我敢说,比我们班上的任何一个女生都要高,不是吗?”李天豪不由得“啧、啧”地,向大家宣布了他那老道的新发现。

“胸部挺得高,就那么要紧吗?”一直没吭声的包大鸣好奇地问。他也是个近视眼,脑袋上的头发像猪鬃似的,硬撅撅的。

“小子哎!难道你大鸣也没长大?按说你也不小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她的奶子喽。”李天豪没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又没结婚,你怎么知道这个的哪?”洪跃进终于找到了一个揶揄李天豪的机会。

“按说嘛,这只有老张,才有发言权。”向前进也抽冷子插一句。

“这……有什么可说的?等你们结了婚不就知道了。”张卫国实打实地说。他原系北京卫戍区专门守卫中南海的帅军哥,复原回乡不久就参加高考。可他一接到入学通知书的第二天,他父母就硬逼着他和本乡的农家女结了婚。入学时,他算是班上惟一的新郎哟。

“哎,李天豪,你是怎么知道女人的奶子的呢?”洪跃进乘胜追击。

“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我在部队时听说的,听我们的营教导员悄悄跟我说的。”李天豪没料到被将了一军,只好吱吱唔唔地敷衍。

“他是啥说的来着?怎么……连解放军叔叔,也说这样的话?”洪跃进更好奇了,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问道。

“解放军叔叔……就不是人啦?嗨唷嗬,解放军叔叔也是人嘛!他照样会说女人的奶子,也会嘬女人的奶子。”李天豪不以为然地说。

“好哇,你好大的胆哟,居然敢污蔑我们解放军!”洪跃进真诚地说。他心目中的“解放军叔叔”,应该不会是这样子的。

“我当兵出身,难道还不了解当兵的人?天啦!一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淫荡鬼。见了女人,咋个根本就不要命了。当时我们住在陕西高原的一个黄土山坳里,平时几乎见不到女人。如果能见着的话,多半是那些当官的人的老婆。咦,你连想都不敢想。我们那会儿,难得有机会去县城值勤,才能在街上看到大奶子肥屁股的女人。”李云豪随说随似乎在往昔的岁月里徘徊。

“唉,那……你们是怎么熬的哟。”就连老成持重的向前进,也不禁感慨起来。

“怎么熬?你说怎么熬?自己跟自己搞呗!用手搞哇。你别看那一排排的被子,都叠得那么整齐,呸!那你真是看不得呀,那白白的床单上,我敢说,没有一个床单是干净的;没有一个是没有黄褐色斑痕的;那斑痕多少不等,大小不一,有的还一串连着一串哩!我们有时也彼此打趣:‘你昨晚又画地图哪?’多半是没睡着的时候画,有时是睡着时在梦里画”。

洪跃进心里顿觉一丝安慰。看来,搞这档子事的人,不光我一个。男人都这样子搞的。

“你们领导不管这事吗?”向前进有些不解地问。

“谁管呀?怎么管呀?你当官的也不好说当兵的。你当官的有老婆,当然用不着自己搞了。”

“什么级别的官,可以带老婆?”向前进关切地问。

“我们那时要营级干部才行。据说现在改了,连级干部就可以了。关于女人的奶子的事,就是我们营教导员跟我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洪跃进赶紧问。他像是急于要学会这一课似的。

“我们教导员说,看女人嘛,就是要看她胸脯上的奶子。奶子越大、挺得越高,走起路来颤悠悠的,向两边摔过来荡过去,那就越棒,啃起来就越舒服,还越容易生儿子哩”。李天豪的这般说法,在洪跃进看来倒像是个专家似的。

“你又在瞎吹!我没听过你这种说法。”张卫国立马打断了他。“我只听我们村里的一个老太婆说,女人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就看她的屁股。屁股越大,越肥,越滚圆,要像个大灯笼似的,还要越是往后翘,她才越是生儿子。所以,如果你要想生儿子,就得找个大屁股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张卫国像是在上课,给在女人问题上尚未启过蒙的年轻人。

“反正我相信,女人的奶子比屁股更重要。”李去豪语气肯定地说。“嗯,你们不要误解。不是我的意思。其实嘞,这是我们教导员的意思。他还教我怎么样看女人哩。他那会儿看女人,先是扫一眼她的脸——那约莫只要二、三秒就够了,接着眼珠子就往下嘣,“嘚儿”的一下,盯住她的胸脯,死死地盯着。一般大概需要十几秒吧。实际上,一个女人长得好不好看,总共不超出三十秒钟,就可以搞定——”。

“哈哈,真是高见哪!” 韦哲生猛地在床上一滚,打断了李天豪的话。“只要三十秒?哼哼,三十秒够吗?再者呢,你说看女人的脸只要二、三秒,而看她的胸脯,却需要十几秒。那到底是脸重要,还是胸脯重要?你那么短的时间看脸,不找个丑八怪,那才怪哩!”韦哲生禁不住调侃起李天豪来。

“这好解释呀。女人的脸,是摆在那儿的嘛,可她的胸脯,被衣服箍得紧紧的。你当然需要时间,才能看个所以然来。”李天豪未加思索就提供了一个理由。

“看来,你那个教导员只相信感性认识。可是,哲学告诉我们,感性认识,比如说感觉,是靠不住的。感觉,只能感知事物的现象;只有靠理性认识,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如果你只依赖感觉找老婆的话,肯定不会是个好老婆。”韦哲生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既像是在讲哲学,又像是在给出找老婆的高招。

洪跃进听不大明白。他只知道韦哲生一直在偷偷看哲学方面的书,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能说出这么一套高深的理论。可韦哲生的话,又像是朦胧地给他开了个啥的窍,因为他经常帮韦哲生从荣崇德那里,取回不少落款为“地址内详”的信。咿耶,是不是这哥儿,也有什么秘密?

“不过,你的观点也不尽然。”一直沉默的郝新运终于插话了。“据我所知,天豪刚才说的,三十秒钟搞定一个女人好不好看,这在文学上叫‘一见钟情’。你们听说过吗?(至少有三个人回应:‘听说过’)莎士比亚最相信一见钟情了。比如,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是专门讲一见钟情的。”郝新运一般不怎么介入“夜半歌声”。今晚可是个例外。

“真的吗?我听说过莎士比亚的这本书。新运,能不能在图书馆借到?”洪跃进有点儿兴奋。他急着想看这本书了。

“图书馆有,但借不着。我试过几次,都没成功。不过,临时借书处有的呀,你可以在那里看。”郝新运以真诚的口吻告诉洪跃进。他俩的关系一直不错。

“跃进,最好别看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见钟情,毕竟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向前进告诫地说。

“呃……”洪跃进含糊地哼唧着。他不敢反驳他们的书记,但他的心里却不得平静。他的耳际,还在回荡着李天豪说的“她的胸部总是挺得鼓鼓的”,同时眼前浮现着她那大红毛衣衬托下的高耸曲线……

 

 

星期四下午那“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式的私下排练,多少给了洪跃进一点儿信心。毕竟,那是常娟主动约的他。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学校《配乐诗朗诵》排练。在大礼堂西头的舞台上,洪跃进在乐池里与常娟交换着眼神。有常娟那脉脉含情的注视,他似乎神韵更足了。他要把他的全部才华,尽情地挥洒在这二胡的演奏上。在中间休息的当口,常娟跑过来,一把拿过洪跃进的二胡。她边拉着空弦,边央求洪跃进教她“几招”。洪跃进的脸腾的一下,涨红得像鲱鱼似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但更主要的,是怕别人看出他的心思,或他俩的那点儿连彼此都还没揭开的秘密。

洪跃进笨拙地——手打着哆嗦哪——教着她几个基本技巧。但他渐渐意识到,常娟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真的想学二胡,而是想乘机和他待在一块儿,和他说说话。她那淡褐色的眼眸忽闪着柔和动情的光芒,并透过她那像孔雀羽毛一般颤悠悠的睫毛向他泼洒过去。洪跃进敏感的躯体,顿时接收到了令他颤栗不已的销魂信息……

经过连续几周政治学习时段的排练,洪跃进似乎越来越读懂了常娟眼神里所蕴含的意义,并把他所理解的这种“意义”,转化为他那惊人的创造力。不出几日,第二首献给常娟的爱情歌曲,就这样悄然诞生了:

 

魔术纱巾纵然无所不在,

也挡不住你俏丽的容颜;

天上的云彩再变幻无常,

也没你的形象丰富多彩。

 

千万条藤蔓伸展向四野,

也比不上你拥抱一切的胸怀;

愉悦众生的朝霞再怎么燃烧,

也不如你的柔情把大地笼罩。

 

1225下午,全校举行元旦晚会推荐节目的选拔赛。政治信仰与思想系所推荐的三个节目中,惟独《洪湖水,浪打浪》被选上。以至于韦哲生颇带点儿哲学“宿命论”的口吻说,“这就叫,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嘿嘿,洪跃进的好戏,还在后头哩。”

元旦晚会上,第一个节目就是《配乐诗朗诵》。在这正式演出的场合,洪跃进也忍不住趁向右拉“满弓”的当儿,由大臂带动整个上身向右倾斜,同时他的大脑袋顺势向右猛地一转,偷觑常娟一眼。(这一带有情感的微妙动作,竟被观众席上的李天豪观察到了。当晚便成了宿舍里的谈资。)表演一完,他俩就在幕后交换着眼神,因为《洪湖水,浪打浪》被安排在第六个。他俩彼此心领神会:成败在此一举,该是到了为政治信仰系立功的时候了!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果然,《洪湖水,浪打浪》超常地成功。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一阵阵热烈掌声。当常娟几乎是蹦跳着闪到幕后时,洪跃进看到她那红嫣嫣面庞的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他灵机一动,随手将他用信封装着的两首歌曲,倏地塞在了常娟的手里。她先是一怔,随即似乎就明白了,赶紧把它塞进裤兜里。

后来不几天,从学校传来消息:《洪湖水,浪打浪》被评为二等奖。

一时间,洪跃进和常娟成了政治信仰系的小小名人。但由于再也没有什么借口能待在一起,他俩的关系也就没有任何进展。在元月后期的整个复习考试阶段,他俩只是在食堂见面时打个招呼,而且每次都是常娟主动的。显然,洪跃进在有意识地压抑他那份朦胧跃动的感情。他不得不这样。

新一年的春季学期开始了。开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兴许是心有灵犀,洪跃进在系办公室刚注完册出门,几乎与也赶来注册的常娟,撞了个满怀。洪跃进惶惶然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眼睛也不敢看她,就直接向楼梯口踅去。常娟却坦然得多。她笑嘻嘻地跟着他走几步,并向他打耳喳说,“喂,我中午十一点半去食堂买饭。十一点半,听见了吗?”洪跃进警觉地环顾一下四周,仓惶地点了点头,便飞也似的噔噔噔奔下楼去了。

中午,洪跃进提前来到餐厅,买了饭,找到一个最容易被常娟看见的饭桌,兀自吃着。他埋着头,一付挺认真吃的样子。可他心里,却紧张得打鼓哪。他揣摹常娟约他见面,要跟他说些什么呢?正在他神思惶然的当儿,只听到清脆而柔亮的一声:“洪跃进,这是我借给你的书。哎,拿好。”他猛一抬头,只见常娟把一本书往桌上一放,随即就走开,欢快地买饭去了。他的眼睛追随着她,只见她站在别人后面排队,脸颊绯红的,偶尔扭过头来,羞答答地斜睨一眼他。他赶紧把书往腋下一夹,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稍等片刻,就走出了食堂。一到宿舍,趁人没注意,就往枕头底下一塞。

洪跃进赶紧上床午休。怀着期待而又焦急的心情,从枕头下抽出那本书。这是一本从图书馆借的书,书中夹着一个白色信封,封口用浆糊粘着。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地撕开封口,生怕弄坏里面的信纸。蓦地,一袭遒劲而绢秀的字迹即刻映入他的眼帘:

 

跃进:

    我喜欢你!

自从你把你谱写的两首歌曲给了我后,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喜欢我,不是吗?要不然,你就不会写出——或压根儿写不出——那么扣人心弦的爱情歌曲。那可是从你心底里发出的爱之声啊!尽管我还小,并不知道爱情是啥样子的。可你的歌曲告诉了我:什么是爱情!

我喜欢你的歌词。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是那么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了你对爱情的感悟;当我品味着这些歌词时,就宛如炎炎夏日那一股股淙淙作声的清泉,浸润着我焦渴的心田。我喜欢你的曲谱。它旋律优美,浪漫雅致。当我反复吟咏着这仿佛来自天籁之音的曲调时,就恍若置身于那爱情的纯然清一、晶莹剔透的妙境之中……

你的音乐天赋,真是让我惊讶,甚至令我的灵魂为你激荡、震颤!要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此刻的你,本应该在音乐学院展露你的才华。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你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作曲家,对此我深信不疑!

听说大学生不准谈恋爱。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没料到,刚上大学不久,就遇上了你。要是我爸妈知道了我的心思,他们也许会失望的。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要说你嘛,我觉得你在犹豫着什么,准确说,是害怕点儿什么。你怕什么呢?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吧?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时时刻刻都希望能见到你。我有好多话要给你说哦!以后,我们每天至少见面一次,好吗?就在食堂里,或者是中餐,那就十一半吧;或者是晚餐,那就五点。我等你。

                                                      喜欢你的,娟娟

  

洪跃进就这样蜷缩着热血沸腾的身子,读了一遍又一遍,谛视着每一个字所蕴含的爱之信息。开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没有料到,爱之降临是如此之快,如此不可思议!渐渐地,他又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顺乎自然,好像在冥冥中老天爷早就给他俩允诺了这份情缘似的。待他稍事平静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帐子里的那幅“美人画”取掉。他的常娟,可比这个画中人儿美得不知超出多少倍,而且是那么活色生香的,那么娇娆如玉的,恰如他弹指一挥间便触手可及。他再也不需要任何干巴巴望梅止渴虚无飘渺的女人像了。

常娟爱的信息主动发出,令本来就受情欲煎熬的洪跃进不能自已。他俩开始公开地,在食堂一起吃饭,一起说话聊天了。后来,他俩又公开出现在来回图书馆的路上,不止一次两次的。男女之间这样的举动,在那个年代如果是偶尔为之,大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若是这样的场景出现多了,人们似乎就不得不“警觉”了。兴许,洪跃进和常娟,俩人在一起如此热乎,那就像一根锋利的芒刺,直插人们大脑中“男女授受不亲”的潜意识神经,令他们不由自主地作出反应。这不,214宿舍,是不可能不“反应”的。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张玉梅根据上面的指示精神,对七七级寝室的成员作了调整。据说这样做,有助于克服不良气息,至少有助于班内同学之间的交流。214房间的张卫国和包大鸣,就这样被调出去了,换了两个新成员。

“五·四青年节”那天下午,全系各年级破天荒地举行“青年交谊舞”比赛。这还真得感谢来自上面的“解放思想”的春风呀!根据校团委的精神,青年人嘛,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应该死气沉沉,而应当充满活力。因此,那种体现青年友谊的交谊舞,还是可以跳的嘛。这种舞,体面而又正经,年轻人男女相间地围成一个圆圈,彼此手拉着手,随着三拍子的音乐节奏,一忽儿向左摆,接着又向右摆;一忽儿彼此聚拢把圆圈缩小,接着又略微散开把圆圈放大。经过舞曲三个回合的重复,那展示青年人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而男女彼此间又没有任何肉体接触的交谊舞,就大告完成了。

还在学习和排练交谊舞的那个四月间,214寝室的成员就曾为此“海阔天空”过多次。今天比赛下来,更是令他们兴奋不已。照样,还是李天豪最先提出了讨论的议题:

“喂,伙计们,你们觉得跳交谊舞,有意思吗?呃?”(有人回应:“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呀!”洪跃进也没加思索地回答。他最近一直处于心荡神驰的高度兴奋状态。

“嗯,不见得吧?我怎么就看不出,你洪跃进会觉得有意思哟?嘿嘿,要我说呀,你做的事情,比跳交谊舞,那可是有趣带劲儿多了。是不是?”李天豪几乎是酸溜溜地说。

还是韦哲生敏感。他听出了李天豪的弦外之音,便劝导地说,“天豪,算了,你就别和我们的小弟弟过不去了。”

“我真是搞不懂耶!李天豪,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啦,也值得让你说什么比跳交谊舞更有趣的话来着?”洪跃进带着委曲的腔调说。他不明白,李天豪为什么老是找他的喳。

“哈哈!你的事,当然比跳交谊舞有意思哪。我们跳舞的时候,只能用可怜巴巴的两三根手指头,勉强地勾着女生的手,连握都不敢握一下。可你就不一样啰。你可以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或者轻轻地抚摩她的手,还可以亲几口她的手哩。那多有意思啊。哈哈——”。李天豪的后脑勺,开心地在枕头上蹭过来蹭过去,还朝那黑咕隆咚的上铺木板,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我没有啊。我没有牵谁的手哇。”洪跃进顿觉一股子热浪往脸上涌,本能地为自己辩护。

“你还要我……把话挑明吗?我有好几次,好几次啦,看见你俩在一起走喔!那个亲热劲儿,就甭提了。你们不是手拉着手的吗?”

“我们没有哇。我们是一起上过图书馆,可是我们没牵过手呀。”洪跃进是实话实说。

“哎嘿,不见得吧?既然你承认,你们在路上一起走过,那就肯定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要说不牵手,那才怪哩。”李天豪顺乎逻辑地推论道。

“没牵,就是没牵。你怎么能冤枉人呢?”洪跃进几乎是哀求地说。

“天豪,你就放跃进一马吧。小青年牵没牵手,关你哪档子事哩。”韦哲生又在帮洪跃进说话了。

“是……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也不能看着革命青年被引诱下水呀。”

“咿,天豪,你是不是在嫉妒别人啰?”韦哲生不免讥讽他一句。

“我嫉妒他?笑话!当年我牵女人手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嘞。”李天豪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立马又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嗯,我是说……”。

“哈哈!天豪,你又露马脚了。说说看,当年你是咋样牵女人的手的?让我们也学习学习嘛。”韦哲生抓住了一个揶揄李天豪的机会。

“老实说啊……你们可别跟别人讲。我只跟你们说说。呃,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约法三章:我们在寝室里说的事,都不要往外传。好不好?”李天豪情不自禁摆出一付特懂女人的老道腔调说。

“不往外传……当然不往外传……”。大伙儿几乎是异口同声。还有人赌咒“谁往外说就是小狗”。就连向前进,似乎也默认了这一潜规则,因为他既没吭声,也没表示反对。

“牵女人的手,真的很舒服啊……”,李天豪沉吟了片刻,仿佛又回到了他那在女儿国里游刃有余的年月。“你们知道不?女人的手与男人的相比,完全不同。”

“咋个不同法儿?”洪跃进猛然好奇地问,竟然一时忘记了此番讨论是针对他而发的。他对李天豪,真是既崇拜又憎恨。崇拜的是,他竟然有那么多的女人知识。

“可能是有不同,要不然……”,一直沉默的郝新运,也接上了话头。“要不然,古时男人,就不会那样刻意赞美女人的手哪。比如,在宋词里面,就有什么‘吴姬三日手犹香’啦,‘几度试香纤手暖’啦,‘携手佳人’啦,‘纤手香凝’啦,‘皓腕凝双雪’等等的形容。我想起来了,苏东坡就有‘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的名句。”

“素手,是啥意思?”洪跃进不懂就问。

“素手嘛,就是指洁白的手。”

“还有,你说的苏东坡这个名句,听起来文诌诌的,我搞不懂呢。说的啥呢?”

“说的是男女二人在庭院纳凉,观赏夜色。他俩携手来到庭院之中,此时万籁俱寂,悄无声息,仰望星空,不时见到一颗颗流星,从银河上飞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真牛!到底不愧为大诗人。”洪跃进由衷地浩叹说。

“文人嘛,不过就是嘴皮上过干瘾——不打实的。”李天豪冷不防嘲讽一句。

“那好,天豪,你是咋的过湿瘾的呢?你刚才说牵女人的手很舒服,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韦哲生又逮住了机会。

“要说嘛,这女人的手哇……”,李天豪慢兮兮地翻个身,卖卖关子,“女人的手柔软细嫩,这是摸起来特别舒服的主要原因。女人手上的肉,多半是脂肪,比男人多些,不像男人那样,骨节嶙峋的,或青筋直冒;女人手上的皮肤,光滑细腻,你摸起来就像是在摸非洲的象牙那般;女人的手指还特别修长,它随意舞动起来,就像是天仙女在扭动细柔的腰肢那样。哦……女人的手,不仅我们男人摸起来令人陶醉,而且当她们的手……”。李天豪猛地兀自沉默下来。

“怎么啦,快说呀。她们的手怎么哪?”洪跃进被撩拨得几近发狂了。

“别着急嘛,跃进,你不是说,你没摸过女人的手吗?咋个就变得迫不及待啦?”

“你别卖关子嘛。”

“听我慢慢道来。当女人的手抚摸我们男人的身体时,那个……爽啊,简直就是爽死了!女人喜欢触摸男人的胸膛,就像男人喜欢摸女人的乳房一样。因为男人的胸膛肌肉发达,强劲健硕,浑然有力,往往是男人阳刚之气的象征。所以女人最喜欢摸这里。”

“嗨哟,你这是听谁说的呀?是不是……还是你的那个教导员?”韦哲生听得津津有味,但仍忘不了要调侃他一番。

“嗯,教导员是说过。他当然说过。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嘛,特别是国外的小说。”

“那……女人还喜欢摸那里呢?”洪跃进的学习也会由此及彼了。

“再就是……再就是喜欢摸男人的鸡巴。”(“嘘——”,不知是谁打了个低音口哨。)

“还有呢?”洪跃进追问。

“还有……让我想想。还有,就是喜欢摸男人胳膊上的肌肉,特别是大臂上的那块肌肉。如果你的这块肌肉越发达,女人摸的次数就越多……”。

今晚的海阔天空,在成熟男人对懵头小子的性启蒙教育中,渐渐趋于沉寂。当然,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洪跃进。他久久不能入睡。心里琢磨着,我本来没有和常娟牵过手,可你们硬要说我牵过了。那就不妨,明儿个给你们牵一个看看?……

 

 

尽管火红的五月算不算人类“发情期”的季节,连生物学家都难以定论,但对于洪跃进和常娟来说,却是他们爱情发展如火如荼的绝佳时期。五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当他俩几乎是最后一对儿离开图书馆的学生时,在那树影婆娑、灯光昏暗的马路上,洪跃进第一次实现了给他同学们牵一个看看的愿望。他俩从图书馆自东向西踱着步回宿舍,讨论着哲学课堂上老师讲的“世界的物质统一性”问题。近来,常娟为了有机会能看到洪跃进,便提前来听《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只要她的课不与此冲突。洪跃进当然喜不自胜。他喜欢哲学,特别欣赏授课老师的学识和风采。他自认这是他上大学以来最有趣的一门课了。常娟呢,尽管她那稚嫩单纯的小脑瓜儿听不太懂高深的哲学,但能跟跃进在一个课堂上听课,并听他讲解她没大听懂的那些知识,她更是欢呼雀跃了。

洪跃进边和常娟闲逸地踱着步,边思考着他认为今天老师在课堂上没讲清楚——当然教材也没写明白——的一个哲学问题。如果说“世界统一于物质”,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说到底就只有“物质”;可是还有“精神”呀,比如灵魂哪,意志哪,情感哪,至少,还有爱情吧?我们把这些最高贵的东西,连恩格斯也承认是“人类精神的花朵”的东西,往哪儿放呢?你能把它们简单地还原到物质,就完结了吗?就了事了吗?洪跃进还进一步联想到,难怪学校不让大学生谈恋爱,还要将反对现代陈世美运动进行到底,说穿了,就是人们把爱情这种高尚的精神,划归到物质中去了。也就是说,爱情这种最崇高的精神,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洪跃进想得精力过于集中,还跟常娟说着他的这些想法。没料,他那黄色军球鞋踩着一颗尖石头子儿,让他打了个趔趄。常娟猛然慌乱地揪住了他的书包。他未加犹豫,顺势就一把握住了她的右手。啊,真是石破惊天!一只柔柔嫩嫩的、湿润滑溜的娇滴滴小手,就被紧握在洪跃进宽大的掌心里了。颤栗啊,颤栗!一股股温吞吞、暖融融的热流,霍地经由手臂直达他燃烧着的心脏。渐渐地,洪跃进感到,这股沸腾的热流,就成为他俩身体彼此交流的最适宜的媒介——它化作了爱的言语,化作情感的音乐,化作意愿的诗歌……他俩就这样,默默地牵手走着,一声不吭,直到宿舍楼下分手。

往后的日子,他俩夜晚从图书馆回来,就这样手拉着手,或者常娟挽着洪跃进的胳膊,在夜幕的掩蔽下,一起款款地走着。

“六·一”那天——这可是“儿童节”哟!张玉梅突然来宿舍找洪跃进,把他带到她三楼的豪华型单间。洪跃进闪进门,人还没站稳哩,指导员劈头就问:“洪跃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一下子楞了!完全没听懂指导员这突如其来的莫名之言。他局促不安地用脚蹭着地板。

“嘻嘻,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晓得吗?”张玉梅见他那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口吻就缓和了一些。她年纪不大,约二十七、八岁,是七五级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她对洪跃进还是蛮赏识的。毕竟,他为政治信仰系立过功嘛。

“儿童节?儿童节……又不与我相干。怎么啦?”他一头雾水。

“怎么不与你相干?呵呵,你不认为,常娟……她还是个儿童吗?至少是个青少年吧。你比她大,为什么不做出个好榜样来哩?”指导员半嗔半笑地说。

“我怎么没做出个好榜样呀?”洪跃进还是没弄懂她打的哑谜。“再说,我又为什么要做出个好榜样呀?”

“你是高年级学生,应该带个好头。不要把她往坏处带。懂吗?”

“我又是怎么把她往坏处带啦?我听不懂你的话。”洪跃进实话实说。

张玉梅蓦地沉下了脸,竭力摆出一付老师的长者派头。“你还在装佯!你听不懂我的话?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还不知道?现在,你和常娟的事,已闹腾得满城风雨。到处都在说,你们俩在搞对象,谈恋爱。”指导员终于挑明了话题。

“我们没有啊。我们只是有时候一起上图书馆,偶尔在食堂吃饭时一起聊聊天。这也算是谈恋爱啦?难道男生和女生之间,就不能进行学习交流吗?”洪跃进心里开始忐忑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指导员为什么要找他谈话。

“瞧你们那样子,仅仅是学习交流吗?很多人看见你们俩个总在一起。一起去上课,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在食堂吃饭。你们俩亲密到这种程度,还不叫谈恋爱,那叫什么呢?你看,别的同学,是像你们那样总在一起的吗?是像你们俩个那样学习交流的吗?是像你们那样晚上一起压马路的吗?”张玉梅两眼圆睁睁地直盯着他,一迭连声地说。

“嗯,就算我们俩个曾在一起过,那也并不等于,我们就谈恋爱了。如果我们这样子也算谈恋爱的话,那大学的学生,就不要住在一个宿舍楼里了。咋不男女生分开住呢?或者干脆,都搞成走读生,不是更好吗?”洪跃进的胆子开始大了点儿。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比划着,像是要老天作证似的,他并不是在谈恋爱。

“你们俩,还不仅仅只是在一起过。有人看见啦。你们俩亲热地手拉着手,胳膊挽着胳膊。这不是一对恋人所做的动作,那又是什么?甚至还有人说——”。

洪跃进随即打断了她。“还有人说什么啦?”

“有人……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哟。说是……你们俩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嗯,就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摸着黑,紧紧抱着亲嘴哩。是不是这样啊?”张玉梅边说边还羞红了脸,那样子就像是她自己这样做的那般。

“瞎说!肯定是瞎说。根本没有的事。我才不敢做这种事嘞。再说,我又没学过,怎么知道去做这种事呢?你是说不是?”洪跃进盯着他指导员那绯红的面颊,仿佛是同病相怜地,在探讨同一个问题。

“人言可畏啊!跃进,你得注意哩。我今天找你来,完全是为了你好,我想先给你提个醒。要是有人告到党总支那里去了,你可就麻烦了。你知道吗?听我一句话,再不要这样了,好吗?”张玉梅的口气,恍若是打商量般的,在跟自己的弟弟说话。

“好的。不过,我就是纳闷哟!这堂堂大学校园,就容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走走。这是哪门子事哪。”洪跃进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原本所理想的大学,所理想的爱情,压根儿不是这样子的。

“没办法呀。上面有规定,大学生不准谈恋爱。谁若是要谈,肯定要开除学籍的。我不希望这种事落到你头上。你再好好想想吧。”张玉梅随说随拉开了房门。

洪跃进带着一脸的委曲,拖着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脚,怏怏地下了楼梯。

那天晚上,他一头用毛巾被把自己裹着,懒得参与大伙儿的瞎扯淡。他越想越想不通:说来吧,你刚刚和女孩儿并肩走一下,别人就说你们手牵着手啦;我刚刚和常娟拉了一下手,人家就说我俩亲了嘴儿啦。这还有没有个完哪。那……要是我们真的亲了嘴儿,那又会怎么样嘞?一想到这里,一想到他和常娟一起亲嘴的可能性,他那勃勃欲发的青春肌体,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股股对常娟的柔情蜜意,霍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下体便缓缓地膨胀着,悸动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让他的手在它上面抚摩起来。

说真的。开春以来,他的这种私密行为,不知何故地少了起来,比原来竟然要少得多了。当然,他没有思考过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少做或不做这令人难堪的事。但在他的大脑深处,似乎有一个渺邈的声音在冥冥中提醒他——当然,他自己意识不到:你已经有了一个发泄情欲的真实对象,就不要再浪费你这男子汉的精华吧!你把它好好地留住,把这男子汉的“根”留住!为你爱的那个她,为了你们那美好的未来,把“根”留住吧!

但此刻,他反倒刻意地,想要把他那男根的闸门释放一下。这倒不是由于许久没有泄流而储存得太多了,而是再不需要像往常那样,边盯着帐子里那个画像,边操纵他那直楞楞的粗杆儿,反而是通过启动他脑中那个真实情欲肉体的想象力,来实现真实的欲望的释放。此刻,随着他想象中的常娟的肉体越逼真、越鲜明,他那粗杆儿的能量聚集的暴发力就越大、越势不可挡。就在他的想象力达到人脑所及的最高境地一瞬间,那汹涌滚滚的激流,就冲出闸门、一泄千里了……

“七·一”前后,党员同学们忙得不亦乐乎,不仅要忙于复习考试,还要参加各种庆祝活动,这反倒给了那些团员“助手”们一个放松的空间。那天晚上,洪跃进和常娟在图书馆复习。洪跃进坐在他的老地方,也就是二楼靠西墙边第三张桌子的第一个位子。常娟就坐在第四张桌子的第二个位子上,与洪跃进面对着面。这样的坐法有一个好处,就是俩人既不相互干扰,但抬起来头来彼此都能看得见。和自己心爱的人儿在一起学习用功,他俩都体验到了极大的幸福感。事实上,爱情,已经成为他俩的学习动力。洪跃进虽然对学政治漫不经心,但凭他那灵活透顶的大脑门子,他的成绩一路彪升。常娟也是聪颖过人的小乖乖女生,她的成绩也不会因心里荡漾的那份激情而下降。

洪跃进眼前摆着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们只剩这最后一门考试了),但他却仰着脑袋,定睛望着头顶上的那盏日光灯发呆。不知乍的,今晚这灯管上的镇流器那嘈杂的“嗡——嗡”声,比平时格外地响,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垂眼瞟了几行字,又忍不住瞅一眼常娟。他俩对视了几次。约摸九点来钟,洪跃进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书,向常娟作了个收书包、准备离开的样子。常娟明白。他俩轻脚轻手,滑也似的离开了二楼,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洪跃进见馆外没人,就一把拉起常娟的手,沿着墙根向东边溜去。

洪跃进的心突突地跳着,拉着常娟来到图书馆东北角拐角处的灌木丛一带。常娟没来过这里,可洪跃进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像只公猫似的弯下腰,一手拽着常娟,钻进那由带刺的灌木丛构成拱形篷顶的低矮通道。一旦钻出这个通道,那平展的圆形开阔地带,便呈现在他俩的眼前。

一轮胖嘟嘟的圆月,悄然挂在高高的碧蓝天空上,并将那怡人的清辉倾情地泼撒在这对热恋的人儿身上,它那雪白的银光,还亲切温柔地抚摩着周围的低矮灌木和他俩脚下葱郁的青草。四周可真是宁静啊——除了一丝丝徐徐的微风,间或从远处传来一阵阵青蛙的叫声,大自然母亲生怕惊动了这对初试爱河的人儿:就让他们去吧,去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去做他们的远古祖先通过进化和遗传而教给他们的那种情事吧!

他俩第一次,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眼睛对视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的身体挨得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对方的任何一丝儿表情变化,都会被映入彼此的眼帘。“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常娟的黄褐色眼眸,在月亮的衬映下显得更加水晶般的闪亮,她那白色衬衫裹束着的酥胸,伴随她吭哧吭哧的呼吸声而像波浪般缓缓地起伏,她那娇艳湿润的嘴唇在微微颤动,她那被握在洪跃进掌心里的纤手一时竟变得冰凉。洪跃进顿觉脑子一片空白,似乎连全身的血液都霍地一下凝固在整个胸腔之中,让他透不过气来。正是这种血液在胸腔的凝固,犹如一颗即时开爆的炸弹,驱使它向外部发散和释放……常娟,就这样被洪跃进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他俩的上身就如此黏咂地摽在一起了。洪跃进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力比多能量的贯注,第一次在一个活生生肉体上得以实现,无论什么样的巫魔妖怪的超自然力,都不能使他俩分开。

洪跃进只穿件白细棉布“和尚衫”,就是椭圆形衣领加短袖子的那种汗衫。常娟那高耸的圆鼓鼓的双乳直顶他的胸膛。一阵麻酥酥的感觉,犹如一道道钢水般的洪流穿过他的心间。他顿感口干舌噪,嘴唇枯裂,他的嘴巴不由得像饥渴的婴儿寻觅母乳那般拱了起来,自然而然地,又是势所必然地,向常娟的嘴唇奔过去,凑过去。这一过程,自然而又本能。既没有学过,也没有被人教过。它不过是一种大自然进化而来的自发启动的程序。只要有了爱情,这一程序就会被本能地启动。

然而,“程序”的启动之初,那动作是笨拙的、滑稽的,甚至有点儿难堪。洪跃进的嘴巴在常娟脸上到处乱拂,找不到方向。一忽儿撩过她的鼻尖,又咬着了她的下巴;一忽儿嘬在了她的脸颊上,又掠过了她的眼眉。直到他的嘴巴被常娟那如胶似漆的双唇粘住的时候,他的亲嘴程序,才算是平生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实现。

当他俩嘴唇的黏膜的神经末梢,感应到了销魂摄魄的悸动和震撼时,那由本能的躯体动作,向爱的情感转化的时刻,就来到了。洪跃进开始发出一阵阵绮靡柔昵的喃喃声:“我爱你……娟儿,爱你,永远爱你……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常娟也用她那频频颤栗的热唇,予以婉媚香软的回应:“我也是你的。我也爱你。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如果说,爱情的发展有那么一个飞跃阶段的话,那么今晚他俩倾情的相拥相吻,就是飞跃的最佳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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