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他来了!(《雪》55-1、2、3)

                                                                55  
    她仰枕在长城大青石上,身穿红地黄花罩衣,像赶路的新媳妇走累了,睡着了。野雉翘起色彩斑斓的尾巴,左右徘徊。野兔采落的果实嵌入发际,宛如装饰的玛瑙……
握男婴的双腿提举着,脐带耷拉在男婴的脸上……手握那把长城抗战军刀,刀尖殷红!
    “哇,哇——”棉裤裆里的男婴好像听到召唤,真地哭了!还有股子蛮力!
    “在复兴中华民族的大接力中你拼力跑了,跑得太快摔倒了,可是你仍然是大接力的一员和大家一齐向前跑……”
轩辕先祖惊醒,拉开幽冥的厚幕,为眼前的景象动容:轩辕台下,儿孙们用粗壮的臂膀高擎着她,犁着雪,每个人的心都被撞击了,响起急促的鼓声……
           ——她去了!他来了!
                                               

                                                 1
      130汽车开到燕山脚下给军车让路滑进很深的雪窝,熄火了。恰巧碰上一伙栗树沟的乡亲帮助铲雪;他们说,清早公社传话要李梦生去马蹄峪刑场收尸,可是李梦生和花大娘还没从北京回来,一核计才抄小路向这赶。
      何伟雄四人急得嗓子冒烟,蹦下汽车就向山上扑。
      花大娘手提军号,腰挎军刀,军刀在雪地上扭摆。李梦生嫌走得太慢,就像挎军刀那样拖着她。军刀刀鞘悬起,刀把上的红绸在风中抗拒着,抽动着。
      大雪掩盖了山川、河流、沟壑、灌木丛。长城残破的骨架、山崖狰狞的断面若隐若现。冷风涌起一波波雪霰,和着松林深沉的涛声。尚能辨认沙河河床走向,杨柳枝头的鸟窝飘飘摇摇,仍有鸟雀吵吵嚷嚷,进进出出,不时拍落棉絮般的雪团,雪团在树半腰就加入了雪霰的肆虐。分不出天地间的界线,满眼铅白而惨淡。
      何伟雄也挎着李瑞珍趟雪前行,头冒热气,棉帽里全是汗水。这时发现了军车调头的车辄。由于担心百里玉妆被雪掩埋,都拼尽全力,恨不得立刻找到她。绕过灌木丛,发现杂沓的脚窝,脚窝也已模糊,七扭八歪向燕山和长城延伸,就取直了向前趟。趟着趟着看到远处地势凹风势缓的地方有个红点,好像半躺的身影;何伟雄立刻抛下李瑞珍飞奔,李梦生紧紧跟随。花大娘和李瑞珍在雪中爬行,哭喊。
      ……正是百里玉妆!
      在燕山和长城的大幕下,百里玉妆倚在从长城撬落的大青石上,仰枕着,张嘴作呼喊状。穿件紧身罩衣,红地黄花,像赶路的新媳妇走累了,睡着了。一簇酸枣树立在大青石后面,颤枝倾在头顶,摇落的细雪落在脸上,好似薄薄的柔纱。一绺黑发在脸上舞动,轻拂。双腿弓着,似乎准备随时挺起。野雉翘起色彩斑斓的尾巴左右徘徊,爪印密密麻麻。两只灰白的野兔登在大青石上够酸枣,采落的果实嵌入发际,宛如装饰的玛瑙……
      一瞬间,两人惊呆了!疾跑上前,抱起她。何伟雄摘下棉帽给她戴上,很快,一丝雪水流向额头,好似尽兴奔跑冒出的热汗。李梦生坐下让她的头倚着肩膀,何伟雄架起了腿。
不远处,雪地一朵红……“现行么革命”的牌子躺在杂沓的脚窝上……
一直在后边哭喊的李瑞珍和花大娘爬到跟前,伏在她身上恸哭。
        “她一定在喊!”李瑞珍哭着端她的下颏使嘴闭拢,发现口腔里的血,“我明白了,宣判的时候她争辩来着,大喊来着,有人强行向嘴里塞进了刺棒……说来也奇,脸倒挺干净……”回头见一只绿色军用手套,拣起,“是了,取出刺棒以后有人用这只手套给她擦了嘴角的血……还抬她靠着大青石……”
      却听不见了花大娘的哭声,人也不动了。花大娘一只手伸进百里玉妆的棉袄。李瑞珍也把手伸进去,竟然摸到了余温。摸着摸着,突然大叫:“活着活着!”
      花大娘也缓醒过来,大叫:“活着活着!”叫罢仰天大哭。
      “真的真的?!”何伟雄和李梦生忙问,顿时热涕泗流。
      “孩子动呢!”
      李瑞珍站起身,四处看,悲苦地说:“大人没救了,眼下救孩子要紧……”
      何伟雄和李梦生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是!”李瑞珍非常肯定,“没差!孩子命大,还登腿呢,你俩摸摸!”
      李梦生猛地扑在雪地擂打,吼叫,“啊——啊——” 吼声和扬雪被冷风吞没。
      何伟雄拉李梦生:“冷静点,赶快想法子!”
      李瑞珍尖声问:“有背风的地方吗?!”
      李梦生挣脱,还要吼,何伟雄抱住了冲耳根子发恨:“问你呢,附近有背风地方吗?!”
      李梦生挣扎,跪下捧花大娘裤裆。
      “问你呢!有背风的地方吗?!”花大娘拧儿子嘴巴。
      “……有,有!”李梦生方才明白,“不远,上边有金洞!”
      李瑞珍命两人抬百里玉妆去找。花大娘双手专注地捂着百里玉妆的肚子,见过来抬人不得不把手撤回;撤回了又张臂追赶,直到被搡倒。
      原来金洞就在金矿毛石堆后边。
      李瑞珍猫腰看看,见里边挺宽绰,命两人抬进,轻放;脱棉袄留在洞内,站洞外挡风。叮咛不许回头看。
      两人搭着肩,仅能挡住洞口半边。毛石堆的积雪被乱风刮起,两人就左右移动,尽量把住这生命交接之门,在风声中辨别里边的动静,心揪得疼,咒骂该死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惊叫:“有了!”何伟雄和李梦生急转身,见李瑞珍出现在洞口,握一个男婴的双腿提举着,脐带耷拉在男婴的脸上!花大娘好像刚从战场下来,手握那把长城抗战军刀,哆嗦着,刀尖殷红!花大娘浑身没了一丁点气力,随着军刀当啷一声一屁股蹾坐在地,但马上转过身,爬着够孩子。
      何伟雄和李梦生要进洞,被李瑞珍坚决推出。
      两人不知所措,怔怔钉在那里。
      ……婴儿不会哭。花大娘一手拎男婴的小腿一手拍屁股,“啪啪——”拍几下,仍不哭。想使劲,哆哆嗦嗦的手不肯下落,差了声地喊,“哭,哭,哭呀!”自己撇撇嘴,却也哭不出声来。
      白毛风踅进,雪霰打在精光肉蛋儿上。
      “别拍了!装裤裆!”李瑞珍心如刀铰,慌忙绾脐带,帮花大娘解棉裤。花大娘盘腿坐下,把男婴放进裤裆,用干瘪的大腿里子夹住男婴的小腿,让男婴的小脸埋进肚皮,干哭干号:“姓李的,有种的就哭!是老爷们就哭!给我哭!哭!”腿颠得老高,手在裤裆外揉搓,拍打。 “刚才还踹一下呢,怎么不动了?!天啊,老李家可是祖辈修好积德的呀!”
      许久,孩子孩子仍没动静,花大娘也不再哭喊,向李梦生说:“该着我们娘仨有缘分!李梦生你听着,我不出洞了,你把我们娘仨用石头砌在洞里!过‘五七’来给烧点纸!”
      李瑞珍闻听双手捧花大娘的脸用力摇,耸,拍:“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敢作敢当,可这也不是办法呀!人走的就走了,没走的还得活着!再胡说就该撕你嘴了!”
      花大娘扬胳膊拍大腿干嚎,一口气没上来翻白眼仰倒,李梦生赶紧拦腰架住。
      李瑞珍跪下掐花大娘的仁中,连连哭叫:“人走的就走了,没走的还得活着!快醒醒!这样犯傻呀!”
      何伟雄抱着百里玉妆看花大娘,帮不上忙。情急,操起扔在身旁的军号冲着花大娘、花大娘的裤裆“嘟嘟”吹,军号声、哭喊声、叫魂声与洞外风雪的肆虐声搅在一起。
       可能生命对死亡的搏击有着神奇的力量,“哇,哇——”棉裤裆里的男婴好像听到召唤,真地哭了!还有股子蛮力!
      “啊,他活了……”花大娘也醒来,哭出了声;把裤腰掀开点缝偷看一眼,怕冻着,又用大腿里子把男婴登踹的小腿夹紧。“啊,你命不该绝呀……瘦成皮包骨了……没娘的孩儿呀……老李家不该断后呀……老天有眼呀……可怜我知书达理的媳妇呀……招谁惹谁了……挨千刀的呀……”
      李瑞珍看天,看雪,劝慰花大娘,回身踢呆愣的李梦生,十分冷峻:“梦生!你和你妈抱孩子先走,到下坎那家猫热炕头暖和。再去供销社赊红布、白布各五尺,把红布撕成褯子,焐热了裹好孩子,千万别让风飕着。供销社可能没奶粉……最好淘换一把小米……玉米面也行,熬成米汤,稠一点,等温热了用手指肚蘸着向孩子嘴里抹……谁家媳妇有奶水就请喂口,求谁谁乐意。喂第一口奶的就认她当干妈。记住,孩子什么时候吃东西了什么时候回家……明天?明天就明天,后天就后天。这地方我熟,抗日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对了,向售货员借件棉大衣,借床被子,说是我借的,以后还他新的……听明白了?对,公社卫生院可能有脐风散、婴儿安,买两包,实在没有我去找。快走!栗树沟聚齐!谁先到家谁先烧炕,不,你先回家,把屋烧暖和了,就这么办!行动!这里有我和伟雄!”
      李瑞珍扯下花大娘套在棉裤外的大花裙子团在自己的怀里,贴肉焐,估摸焐热了命花大娘把男婴从棉裤裆里托出,用大花裙子快速裹严,说:“这孩子现在睡着了,不足月,太瘦,就是命大,长得像他妈,长眼睛,直鼻子,快看,还撒婆婆娇呢!”然后命李梦生倒穿着棉袄,把孩子兜在衣襟里,贴肚皮搂住。催促立刻下山。
      目送花大娘和李梦生趟过灌木丛,正要转身回洞,听到了风雪中传来花大娘顫巍巍的军号声:“嘟――嘟――”
      ……给百里玉妆整理过后李瑞珍退到洞外,专等栗树沟的乡亲。

          2
       何伟雄见百里玉妆的嘴依旧闭不严,就把她挪在腿上,轻轻揉脸,轻轻端下颏,轻轻叮嘱:“听话,别喊了,世上有人替你喊……闭上嘴,总张着多累呀,啊?告诉你,你的孩子活了,像他爸爸那样吼了!放心,别总惦念他们,快点闭嘴……我会帮助李梦生把孩子抚养大的……对,先帮助李梦生翻盖房子……”也许两人灵犀相通,她慢慢把何伟雄手心捧着的嘴闭拢。“这就对了,真听话……你问我冷吗?不冷,一点不冷,真的……这棉袄你盖着,别揭下来感冒了,回去给你做床新被新褥……”接着给她顺头发,擦脸,用维尔肤抹匀,“好香!好漂亮!”不由得亲一口,但很快移开,以防泪水落在脸上。“去北京,孙韶华帮了大忙,可能专案组有所警觉,采取了紧急措施,第二天赶回县城,才知道你已经转移监狱了,你我竟是这样的诀别!”
      看棉袄右胸有些异样,便掏出语录本掩盖的那只泥鸡,“啊,还揣着!这可能是你所能带走的唯一的东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能带着它,我想,得把那颗最大的钻石装在里边送给你爸你妈……是呀,带到泰国……说‘你们生了个好女儿,有颗钻石般的心!还有个外孙子会吼了!’我一定去,今生今世,不,快去快去,走原来打算和你偷渡的地界……这样安排能放心吗?放心就乐乐……啊,乐了乐了!”
       发现泥鸡肚子里有一绺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发根黑红;头发捆扎一朵苦菜花,两枚叶片,一个折叠的纸块。把纸块展开,竟写着一首诗,《苦菜吟》。细细读,泪水立刻涌落,连连想末了的两句,“一片苦叶千滴乳,一炷青魂万里香。”感叹:“啊,我最能读懂你!”就从自己口袋取出她送给的一直带在身上的手绢把几样东西包好,都塞进泥鸡。“泥鸡么,我知道,它是黑牢墙角的泥土和着你的泪水捏成的,里边盛着你的亲情,你的屈辱,你的向往……”
      何伟雄摆脱不掉《苦菜吟》全新的印象,向她说:“这首诗博大归博大,未免过于悲苦。你还是唱唱高兴的吧,对,客家山歌,那段,‘白饭子,白珍珠,打扮小郎去读书……’啊,你唱了,真好听……以后到了梅江准能顺着歌声找到你,然后和你下江游泳,在月白风清的夜晚……梅江是你我爱恋的永恒,那里不再有尘世的戒律,无穷的恐惧。你我将回归自我,得到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尊严。你我要尽情地畅游,还要效仿古人对月诵读,像孩童那样和鱼虾嬉戏。这,你是记得的。知道么,我搂着你的腰浮出水面,啊,你的脸,你的肌肤,你的嗔笑,你的温热……我的浴美人,我要再向你求一次婚,你呢,爽快地答应了,是,答应了,是吗?你说是了,是,这就对了,不再留下遗憾了。这样,竹林成了婚房,草地成了婚床,蓝天成了纱帐。要举行一个热热闹闹的婚宴,邀请你的朋友参加,有小兔家族,采果的小猴,挑水的鹅,砻谷的公鸡……然后举行神仙音乐会,当然要请那个骑牛的牧童,我老家的……还记得你给牧童写的那首小诗么,刻在蛋雕上的……从前只在长城的垛楼上见你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写老妇人的,想不到你的诗写得这么好,有写诗的潜质;受到了客家山歌的影响,得天独厚。你是我的诗人!”
      何伟雄抓着她的手洒泪,不停地说话。“噢,在复兴中华民族的大接力中你拼力跑了,跑得太快摔倒了,可是你仍然是大接力的一员和大家一齐向前跑……我会常来看你,跟你说话……你是我心中的一颗钻石,丢不掉,化不了……对对,正想告诉你,我有个初步想法,有朝一日,社会清明了,发起组织个哲学与道德研究会,吸收你当第一个会员,第一次活动就是讨论你的研究提纲,你的提纲由我来宣读,还要讲解提纲形成的背景。你留下一个思考题就是留下一笔财富。这事我和秦大可商量了,他代表北大我代表人大共同发起。忘了么,秦大可是北大毕业的,军人,审过你,也是个铮铮男儿。这样做,你说好吗?认为好就乐乐,啊,你乐了!”
         
                                               3
      百里玉妆下山的时候天晴了!
      阳光下,在山坡和丘陵,栗树每个主干和枝桠相连的地方都闪烁着一团雪,一捧凝结的泪。这些向空的枝桠,无论腰粗的、胳膊粗的都被修剪过,诉说着砍不断的恨。
      松林呜咽。雪下的百草压抑着哀伤。沙河两岸的杨柳默默肃立,抛撒着串串白色花瓣,花瓣和阳光铺就了从燕山和长城延伸到远方的阔大的挽帐。向南望去,挽帐跳跃着簇簇火焰,火焰里金星点点。
      喳喳的喜鹊,咕咕的野雉,呱呱的乌鸦,所有的朋友都来送行。山洞里冬眠的蛇,大地蛰伏的虫蛹、种子、草木根系也在奇异地萌动。
      村村落落屋檐下的鸽子飞起一拨,又飞起一拨,一拨拨汇成了鸽子大军。它们依本能的信号作整体折返,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忽上忽下;那是无比巨大的音符,自由而狂放的旋律。
      百灵鸟从长城顶端直上云霄,在高音区翻飞,歌唱,贯通了这天地和鸣。
      轩辕先祖惊醒,拉开幽冥的厚幕,为眼前的景象动容:轩辕台下,儿孙们用粗壮的臂膀高擎着她,犁着雪,每个人的心都被撞击了,响起急促的鼓声……






抱峰 (2012-10-25 10:01:12)

借海外文轩一方宝地终于又把这小说改了一遍。需要感谢的朋友真多,海云、阿朵、今又是、天地一弘、霓peng诸君的帮助都很具体。

往下,从前面再顺一顺。统一格式,大约今年就算告一段落。已经是第8个年头了。

至于写作初衷在《跋》里已有说明。这跋差不多也拖了8年。还得改。

我是个傻狍子。

木桐白云 (2012-10-25 10:48:29)

祝贺抱峰,终于走完了长征,你的长征竟然横跨八个年头!真不容易!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你会走得更好的。

呢喃 (2012-10-25 12:16:52)

太让人感动了,功到自然成。

坚持了8年,向您学习呀!

顶赞一个!

天地一弘 (2012-10-25 14:52:30)

佩服抱峰兄的定力,8年,四季的轮回转过春夏秋冬。

这份文字的坚持和情感的坚持,是一份伟大的奇迹,就如生命是一份奇迹一样,感叹命运多舛,绝望中的希望是生存的动力。

抱峰 (2012-10-25 21:44:03)

谢谢木桐白云!之所以坚持,大约有三个原因,一为傻,二为社会责任,三为树立了文学标杆。这第三点一直讳莫如深。早安!

抱峰 (2012-10-25 21:47:38)

谢谢呢喃!还能到我这看看,很是感动。我记得你的倩影。望多批评。而我最需要批评。千万别客气。早安!

抱峰 (2012-10-25 21:52:24)

知我者天地一弘也!你在百忙中总关照我的掘作,并切实作出点评,是对我的莫大鼓励。再往后就需要你的批评了。既是朋友,为什么不呢?!我期待,对所有朋友都期待。早安!

海云 (2012-10-27 01:34:09)

祝贺。

抱峰 (2012-10-27 08:14:11)

谢谢!希望批评,那是求之不得的。我扛得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