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故事

  河间故事
  随笔
  齐凤池
  一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河间市,民国以前叫河间府。你可别小瞧河间,过去那地方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清朝的纪晓岚就诞生在河间。另外,河间还是向大清皇宫里输送太监人才的基地。据说现在国内就剩下一个太监了,住在天津,谁要想见他一面,得花几千块钱的见面费。听说那个太监就是河间人。其实这些都不算出名,最出名的还得是为《诗经》作续的毛苌。


  现在河间的西诗经村和君子馆村,在汉代,中央政权尊崇儒学,学术空气浓厚,于是长年耳濡目染,得到伯父毛亨亲传的毛苌,遵照伯父的遗愿在河间开始传诗讲学,地点就是诗经村及北面三里处的君子馆村。西汉孝景前二年,景帝刘启封他的儿子刘德为河间王,也就是献王。刘德对毛苌十分尊重,封他为博士,传授弟子,自此《诗经》由河间传向中国更广阔的区域。因此,河间太了不起。河间不仅出名人,而且河间的鸭梨、金丝小枣也是享誉全国。


  走进河间的土地,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平原上是行距均匀的树行,有梨树,有枣树。河间国内有名的鸭梨之乡,河间的金丝小枣在世界上也有非常名。每年春天枣树一开花,整棵树就被签定了合同。


  我的老家在河间东九吉齐家村,姥家在高家坞。两个村相距一里。我小的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我的祖父祖母去世的早,所以就把我寄养在了姥姥家。
  姥姥家在村子的最南面,出门就是野地。村子南面有一片柏树林,里面有好几座大坟,坟的旁边有石人、石马、石桌、石凳。听姥姥说,这是太监坟,这里埋着好几个太监。长大后我才知道河间这个地方不仅出名人,而且出太监。我姥姥那个村就出了好几个太监。太监的家人都搬到了京城里去住了。就把身上零件不全的太监留在了坟里在村头坐着。文革期间,坟地里的石人、石马、石桌、石凳都被砸了,树也被砍了,坟也被平了,栽上了枣树和犁树。


  我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枣树,就长在东墙根边,上了墙头,就可以摘到枣了。枣树有碗口粗,树有一房多高,树的脑瓜特别大,每年都结很多枣。
  每年秋天枣快熟的时候,我发现枣被阳光晒的那面特别红,不被晒的那面碧绿。姥姥说:“枣会转,跟着太阳走。”我早晨起来看枣红的那面就朝着太阳,到了晚上,枣红的那面还冲着太阳。姥姥说的枣跟着太阳转是真的。
  枣熟的时候,不用摘,用竹竿打。姥姥在树下的地上铺一块席子,我用竹竿一打,枣就掉下来了。打下来的枣,不用洗,用手搓挫,或在衣服上擦擦吃最好。姥姥说,水一洗就不好吃了。我把枣在衣服上擦擦,放在嘴里一咬,真是又甜又脆。那股甜味跟任何水果都不一样。有一种钻进肺腑的感觉。


  姥姥把又大又红的枣挑了一笸了,她在碗里倒了酒,找来一个坛子,她用筷子夹着枣在酒碗里一沾,然后放进坛子。她沾一个放一个。我问姥姥:“把枣放进坛子里,再把酒倒在里面不行吗?”姥姥说:“那不行,必须把枣都沾上酒,酒多了不行,枣会烂的;酒少了,枣醉不了”。
  姥姥把枣沾上酒,放进了坛子里,酒没剩下,坛子里的枣正好满了。姥姥用塞子把坛子口堵上,在上面又用泥封上,就把坛子放在阴凉的西厢房里去了。我问姥姥:“啥时候可以吃”。姥姥说,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了。从姥姥做醉枣那天起,我就盼着快快过年好吃醉枣。一天一天过得真慢哪!但总算盼到了过年。三十那天还不给吃,非得到了初一早晨有人来拜年了才给吃。


  初一吃了起五更的饺子,姥姥从西厢房搬出坛子,打掉坛口的泥,用锥子启开木头塞,一股醉枣的味迅速在屋里弥漫开来。
  姥姥用筷子夹出一大碗,给我也夹出一小碗,然后把坛子又盖上塞,又放到了西厢房了。我用手捏着枣,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一股浓浓的酒香带着淡淡的枣味和甜味,迅速沁入心脾,醉枣的肉已经不脆了,但肉质比脆的时候更好吃,更有口感。姥姥给我的那一小碗醉枣也就是二十几个,不一会我就吃没了。可我还想吃,就把目光盯在了那一大碗上了。
  拜年的人陆陆续续,很少有人吃碗里的醉枣,吃的也就是象征性的吃一个尝尝。剩下的那些醉枣,姥姥叫我全吃了。


  那年过了春节,出了正月,我就回城里上学了。从姥姥家回来有四十年了,我一直没吃到老家的醉枣了。因为再想吃姥姥的醉枣,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姥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去世了,在姥姥去世的二十多年里,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姥姥做醉枣的情景,每次想起姥姥,我就情不自禁地回味出醉枣的甜味和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二
  河间除了金丝小枣、鸭梨外,就属驴肉火烧有名了。据说,河间的驴肉火烧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它比陕西的肉夹馍,山东的吹饼,历史还悠久。
  如今,河间的驴肉火烧已经成了河间的一个响当当的品牌了。河间的驴肉火烧连锁店,像棋子一样分布在全国这张大棋盘上。每一个棋子都很耀眼。原来,我只知道河间有驴肉火烧饭店,这几年走了一些大的城市,发现每个城市都有河间的驴肉火烧店。走进饭店一打听,开饭店的还真是地地道道的河间的老乡。老乡见老乡倍感亲切,和老乡用家乡话聊上几句,就像是亲戚一样了。


  说道河间的驴肉火烧,我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河间城里吃的呢。我记得是*年的春节前,我老舅赶着小驴车,拉着一车白菜到河间城里卖。老舅坐在车辕子里手,我坐在外手,老舅用一根树叉子当鞭子赶着驴,驴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会儿就到了河间城里。河间城里的集市真大呀,得有四个标准的体育场那么大。集市在一个大坑里。赶集的人都打着疙瘩,到了中午散集的时候,人与人才拉开了距离。这时,老舅拉来的一车白菜,就剩下打落下来的白菜帮了。但这些白菜帮也不能扔,拉回家过年吃。老舅把车收拾好后,叫我等会儿,我坐在车上等老舅,一会儿老舅手里拿着一纸包回来了。他把纸包打开,放在车上,我一看是长方形的火烧,里面夹着肉。老舅说:“吃吧,这是驴肉火烧,可好吃了。”我咬了一口,里面不光有驴肉,还有青辣椒和像肉皮冻一样的东西。老舅说那叫焖子,又香又筋斗。我问老舅四个火烧花多少钱,老舅说花了六毛钱。我心想,这得买多少白菜呀。


  再以后,每年春节前,老舅总赶着小驴车拉着我到河间城里吃驴肉火烧。我到了上学的时候,就回到了城里了。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老家了。从此,再也没吃到河间驴肉火烧了。
  九七年的秋天,听说老舅病重,我回了一趟老家。老舅躺在炕上已经二十多天没吃东西了。老舅的脸黑灰色,脑袋已经浮肿得像个大倭瓜。老舅得的是肺心病,老舅小的时候就是气管炎,平时就喘。其实,老舅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我给他买了很多的营养补品,他一口也没吃。我给他的钱,他塞在了枕头下面,在我一转身擦眼泪的空儿,他快把钱塞给了他的女人。老舅三十八岁才从四川娶来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小个子,高颧骨,深眼窝,下巴有点翘。黑黑的皮肤,就像一个风干的小黑枣。她比我老舅小十岁,却生了三个孩子。大的十二,二的十岁,小的八岁。两个大的是丫头,小的是男的。三个孩子像土猴一样。老舅有病以后,小女人对老舅特别狠。老舅想吃口冰块,在炕上跪着求她都不给买。老舅在偷偷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个女人拽过来狠狠地揍她一顿。但老舅没有骨气,我们给他的钱,他一分也没留,都给了那个女人。老舅是怕我们走了她再收拾他。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老舅想吃什么,老舅说:“我想吃驴肉火烧。”我出去叫来大舅家的表弟,叫他用摩托车驮着我去河间城里。半个小时我就买回来了驴肉火烧。我把驴肉火烧放在老舅的枕头旁边,叫老舅吃。老舅的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泪水一直流到枕巾上。最后,老舅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唔唔地哭起来。


  我在老家住了十几天,一直到老舅去世。我给老舅买的那十块驴肉火烧,老舅连块渣也吃到,全被那女人和三个孩子吃了。老舅只闻到了点驴肉的香味儿。其实,老舅要吃驴肉火烧的目的我非常清楚,他是想叫我吃,但那女人又不给他钱,所以说自己想吃。结果,老舅到死也没吃到驴肉火烧。
  发丧老舅的那天,我在河间城里买四十八块驴肉火烧,因为老舅正好四十八岁。我在老舅的贡桌上摆上了驴肉火烧。我把剩下的全扔在了送老舅去墓地的路上。我扔一块,那女人闭一下眼,好象那驴肉火烧砸在了她的良心上,砸在了她的疼痛之上。
  如今,我们家门口也开了两家河间驴肉火烧店,我爱吃,也想吃,但就是没买过。因为看到驴肉火烧,我就想起当年老舅给我买驴肉火烧时的情景,闻到驴肉的香味,我的鼻子就发酸,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三
  河间有一种家常饭叫饺子粥。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经常吃。平时不过年不过节的,赶上集市了,姥姥拿两个鸡蛋换一缕韭菜,然后打几个鸡蛋,包一盖帘饺子。饺子是两种面的,有一半是白面的,有一半是白薯面,白面的是给姥爷和我吃的,白薯面的是姥姥的。姥姥把饺子包好后,大锅里的水就烧响边了。等姥爷下地回来,饺子就下锅。


  我坐在门前的石台上,晒着中午的阳光,浑身暖洋洋的。门前过去了一辆牛车,车上坐着几个下地干活的人,我姥爷肩扛着锄,走在牛车后面,我看了姥爷后,飞快地跑到屋子告诉姥姥,姥爷下地回来了。这时姥姥坐在大灶旁边正烧火,水开了,姥姥掀开锅盖,姥先用勺子把水搅动转起来,然后把两样面的饺子下入锅内。她用勺子轻轻地擦着锅底,把下到锅里的饺子也转动起来,等饺子都飘起来了,姥姥把锅盖盖上,锅开之后姥姥又浇了一瓢水,随后,她用小瓢舀了一碗玉米面,手抖动着,把玉米面洒到饺子锅里。等水再开的时候,饺子粥就熟了。姥姥用大碗给姥爷盛了一碗全是白面的饺子粥,给我也盛了一小碗。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但她碗里一个白面饺子也没有。我问姥姥怎么不吃白面的,姥姥说,她不爱吃白面的,就爱白薯面的。后来我才知道,姥姥哪是不爱吃白面的,她是省下来叫姥爷和我吃。姥姥做饺子粥,也是为了省些粮食,怕饺子汤白搭了,在汤里洒点玉米面,当粥吃。


  我回到城里后,家里也做过几次饺子粥,但饺子全是白面的,饺子被我们捞出来吃了,粥却剩下了。孩子们没有吃过饺子粥,不知道饺子粥的味道,更不知道我做饺子粥的寓意利用意。他们总是挑饺子吃,同时,感到吃饺子粥是一件新鲜的事,觉得好玩。其实,这哪是什么好玩呀,我每次吃饺子粥的时候,都会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的姥姥。我上班之后,经常回老家去,每次去都给姥姥带很多好吃的东西,临走还要给姥姥留下零花钱。当我每次要走的时候,姥姥总是拉着我的手,不愿松开。当我出了村子的时候,姥姥还站在村头的土坡上向我望着。其实,姥姥是看不见的。她的双眼在我回城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每次,见我的时候,她一是听我的声音,二是用手摸我。后来她的耳朵也听的不准了。她就摸我的头,她一摸就知道是我回来了。姥姥的眼睛还能看见点东西的时候,每年冬天我们都把她接到城里,住上一冬。可后来,她一天天岁数大了,就说什么也离开老家了,她怕这把老骨头扔在外面。所以,她一直到老死,也没离开她那间老屋。姥姥去世快二十年了,姥姥做的饺子粥,也断顿了快二十年。我多想再吃一次姥姥做的饺子粥啊,尝尝粥里的白薯面饺子的味道。


  四
  河间的金丝小枣很有名,但河间的鸭梨更有名。河间的鸭梨皮薄肉厚含糖量高,如不小心掉在地上,就能摔成八瓣儿,这一点也不是夸张。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去老家,正赶上鸭梨大丰收,我和叔叔家的弟弟到梨园摘梨。弟弟在树上摘,我在树下接,他摘一个往下扔一个。有一个大鸭梨我没接住,结果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稀酥。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弟弟说:“没什么,摘梨时经常摔碎梨,小心点就是了。”梨摘下来,放在筐里,也要加小心,不要相互磕碰,碰破了皮就不好收拾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烂。这也是弟弟告诉我的。我们把摘下来的梨,放在地窖里,喝了酒的人是不许下窖拿梨的。梨要是沾了酒味,也会烂的。放在地窖里的鸭梨,要等到春节期间才拿出来卖,那样可以卖个好价钱。我叔叔家承包了一片梨树园,有三百多棵梨树。按一棵树结二百斤梨,三百棵树能结六七万斤鸭梨。当时市场上的鸭梨价格是一块钱三斤,我叔叔承包的这片梨树一年能收入两千多块。那时我上一个月的班,刚开六十多块钱。一年最多能开七百多块,叔叔的梨园一年就能挣两千块。我叔叔家的日子,在村里也是比较富裕的。叔叔一天天就守在梨树园,他吃在园里,睡在园里。叔叔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梨树园里,这片梨园被叔叔收拾得象片世外仙境。梨园的四周是用槐树条编织的篱笆,槐树条长得非常茂盛,每根枝条上长着一寸长的刺,人要想钻进去非得挨扎,槐树条的篱笆成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叔叔在梨园干了一个承包期就不干了,打算转给了别人。因为叔叔的背上长了一个象核桃大的疮,整天流脓打水的。每天叔叔就用棉花沾,等棉花洇透了,再换上干净的。后来,疮越来越大,越烂越深。叔叔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了河间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是淋巴癌,已经扩散了。叔叔也没住院,就回家了。叔叔每天就躺在梨树园的小房子里,每天早晨还出来转转。看看他收拾的梨树。每次看到挂满树的鸭梨,他的脸上总浮现出一层蜡黄、紫青的微笑。叔叔的表情其实是很痛苦的。他的病和他心是疼痛的。


  那年,树上的梨结得那叫个多,梨长得也特别的大。雪白的大鸭梨上都长着一层白霜。春天的时候,梨树开满雪白的花时,叔叔说,今年一定多结梨。等花落了,坐果了,枝头上的小梨一嘟噜一嘟噜的,真叫人喜欢。客商一来,就把整片树按三百钱一棵订下了。那年梨真卖了个好价钱。三百多棵树的梨卖了将近十万块钱。但是,叔叔没等到客商来拉梨,就去世了。
  叔叔死的时候,流了有一洗脸盆的黑血。等血不流了,叔叔就咽气了。人们把叔叔从小屋里抬出来,穿过梨树的时候,树枝上的鸭梨直碰人们的脑袋。因为鸭梨结的太多了,把树枝都压弯了。雪白的大鸭梨上挂着一层白霜,有的还挂着水珠。就象鸭梨也含着眼泪,被人们一碰就哭了。叔叔死后的第二年,梨园没有承包给别人,由弟弟继续承包干。但,梨的产量明显少了。梨园也开始荒芜了。而且鸭梨的价格也下来了。弟弟承包的梨园,不但没挣钱,而且还年年赔了几千块。


  后来,这片梨树园就转给了别人。别人承包后,也赔钱。再后来,这片梨树园就没人愿意承包了。村里请风水先生给看了看,风水先生说,这片梨树累死了。说我叔叔死的那年,梨结的太多了,梨树的元气和梨树的魂也和叔叔一起死了。
  从此之后,这片梨树就荒芜了。到了两千年以后,村子扩建,那片梨树全砍了,盖上房子。我叔叔家的新房就建在了梨树园里。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看到这片新房,就想起从前的那片梨树园,想起梨园就想起我的叔叔,想起我的叔叔,我就止不住泪水和悲声。


  五
  我小的时候,正好赶上挨饿,家里怕我饿坏了,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家的日子也不是很富裕,但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我们每天三顿饭有稀饭也有干粮,就是很少吃新鲜的蔬菜。姥姥家有几亩菜地,春天和秋天什么菜都种,但摘的菜都卖了。剩下的不好的和卖剩下的留着家吃。但这两个季节还是能吃到菜的。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一进如二伏,地里就全种大白菜了。因为大白菜产量高,可以多卖钱,姥姥家的那几亩地全种上了大白菜。到了下霜之前,地里的大白菜就长满了芯,棵棵成。上称一约,每棵都有七八斤,大的有十来斤。砍下来的大白菜,打落下来的菜帮,好的留着吃,老的菜帮喂猪。成车的大白菜往家里拉,我小舅把白菜放进菜窖里,留着过年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我小舅码白菜的时候,码一层白菜上面铺一层高粱秸,小舅说,这样可以通风,白菜不烂。小舅整整码了一菜窖白菜,起码也得有上万斤。剩下的瘪白菜,姥姥把它挂在用草拧成的绳子上,晾起来。整个院子晾了好多的瘪白菜。上冻后,小舅推着独轮车开始串村卖白菜了。还没到春节,那一窖大白菜就快卖没了。这时我们连菜帮也吃不上了。一天三顿吃咸菜。开春的时候,地里一片枯黄,连一点绿色也看不见。可以吃的野菜还躲在土地的被子下面睡大觉呢。下了两场春雨后,地里才见点点绿色在闪烁。为了能吃到菜,姥姥从草绳上摘下几棵干白菜,放在大盆里,用开水一泡,等菜软了,用凉水洗净了,切成馅,再卖几根香油果子,切碎了掺在干白菜馅里,包菜饽饽。姥姥用开水烫一盆玉米面,用凉水沾着手,把玉米面拍成薄饼,把干白菜馅包起来,然后贴在大锅的边上。姥姥把锅边都贴满了,锅里的水也就开了。姥姥把锅盖上,开始烧火,我在旁边看着。姥姥手里的小木棍在灶堂里不停地挑火,使火庙更旺。当柴草快烧没了,姥姥叫我到院子里的柴堆再抱点柴火来。我小跑着抱来柴火。两抱柴火烧完之后,姥姥就不烧火了。过了十几分钟,姥姥才把锅盖掀开。姥姥用铲子把锅边的菜饽饽铲下来,放在浅子里,面朝下,嘎咯朝上。焦黄的嘎咯又香又脆,我手捧着菜饽饽吃起来。里面的馅又香又烂糊,特别好吃。这是我第一次吃干白菜馅的菜饽饽,也是最后一次吃姥姥包的菜饽饽。


  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回了城里上学了。从那以后,我很少回老家。十年八年回一次,也想不起来吃,就是我真的想吃,姥姥也不会给我包了。因为姥姥在我回到城里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想吃,只能回忆姥姥包饽饽的情景,梦里咀嚼姥姥包的菜饽饽的味道了。


  六
  我小的时候家里人口多,父亲工资收入少,母亲怕我挨饿,就把我送到了沧州河间的姥姥家。姥姥家生活比较好,家里有劳力,打的粮食,吃饭一点不成问题。就是平常吃不到新鲜的蔬菜。特别是到了开春以后,连干菜叶子也很难吃到了。赶上姥姥家来了客人或是远道来的亲戚,姥姥就从盐缸里拿出一块腌的猪肉,切上十几片,将房梁上挂着筐摘下来,从里面拿些干豆角、干萝卜、干芥菜、干茄子用开水一沏,泡上个把钟头,等干菜泡软了,洗净切成丝,放入大锅里一炒。等炒出香味来,放酱油,咸盐,花椒,大料,加足水,再把腌的猪肉片放在锅内。开锅以后,姥姥在锅边贴一圈白玉米面饼,盖上大锅盖,开始烧火。我坐在姥姥身边,像个小馋猫似的盼着饭菜快点熟。见柴草快烧没了,姥姥叫我到院里的柴垛上抱点柴禾来,我飞快地跑到院里,抱来柴禾,就又守在姥姥身边等着。大约抱了有七八次柴禾,屋里就弥漫了肉炖干菜的香味了。我守在锅台旁边问姥姥:“可以吃了吗?姥姥。”姥姥说:“再等会儿,要不菜烂不了,嚼不动。”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姥姥终于把锅盖掀开了。巴掌大的玉米饼子一面雪白一面焦黄,锅里炖的干菜还开着锅直冒泡。满屋弥漫着炖干菜的香味。


  姥姥先用勺子给我盛了一碗,我端着到院里的碾台上吃去了。姥姥给来的亲戚盛了一大碗,放在桌上,自己又到院子里去给猪添食了。姥姥看我碗里的菜快吃完了,她拿过去在锅里又给我盛一点。这是我在姥姥家吃得最香,最顺口的一顿饭了。
  回到城里后,我就再也没能吃到肉炖干菜了。但每当想起在老家的日子,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姥姥炖的干菜。


  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高了,吃腻了大鱼大肉,开始思念家常便饭和地里的野菜。于是许多大饭店里也增加了许多老内容,新花样。当年我在姥姥家吃的炖干菜,现在许多大饭店就有,但叫法不一样,有的叫乱炖,有的叫干炖岁月。虽然名字叫法不一样,但菜的内容是一样的。我每次去饭店都点这道菜,尽管色香味浓,但吃的感觉还是差点味道。我始终找不到当年姥姥炖干菜的那种滋味和幸福了。因为姥姥已过世多年,那段难忘的日子也早就搁浅在了我记忆中最醒目的地方了。


  七
  姥姥家门前不远处是一片太监坟,坟的四周是用柏树围着的,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到一座坟孤堆。从柏树圈的南面的一个豁口进去,就看到十几座高大的太监坟一动不动地在柏树圈里坐着了。但我感觉,这些躺在坟里已经身上零件不全的太监,长期居住在这里,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孤独,每座坟前都有石人石马,石桌石椅相伴。还有树枝上嘎嘎叫的乌鸦,草丛里潜伏的黄鼠狼,洞穴里猫着的长虫,再有,到了清明和鬼节的日子,村里那些沾亲代姑的总能给他们送点钱和香火来。另外,柏树圈外还有一棵高大的响树陪伴着他们。所以,那些已经埋了一百多年的骨头,就不显得孤单了。


  听姥姥说,太监坟有三百年的光景了,但那棵高大的响树,是什么年代栽的,还是它自己从土里钻出来的,姥姥也说不上来。
  响树的高度有二十多米,它的脑瓜能遮住一块秋天的麦场了。粗大身躯,村里十几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围过来。


  每年秋天起风的时候,在村里炕头上躺着,就能听到响树抖动树叶的声响。那声音传得很远,就连附近四外八庄都能听到树叶扒手的声响。我听姥姥说,真觉得类似神话般的故事。
  姥姥说响树会走,它的影子跟在人的身后,当人到家门口,只要对响树说句:响树大哥,我到家了,你回去吧。回头再看,响树的影子就不见了。
  姥姥说,过去到了地里白薯熟了的时候,总有人偷白薯。因此,家家晚上都要派人在白薯地里看守一夜,等到天快亮了时候才回家。


  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看白薯地人走在回家的田间小路上,冷风吹动着地里枯黄的野草和响树飘落的叶子,发出令人汗毛头发竖起的声音。偶尔窜过一只野兽的影子,突然闪过一道蓝火,蓦地耳边掠过一声不知是鸟还是兽的尖叫,更然人手脚冰凉,前额冒出一层冷汗。那些看自家白薯地的人,每天夜里就藏在用玉米秸搭成的窝里,抱着把镰刀,聆听四外的响动,直到天快亮了,才疲惫地回家。
  当一个人胆怯地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感觉有人跟在后面,当大胆地回过头来看时,才发现是响树高大的树影跟在身后。当人到了村口,响树的身影就自然消失了,如果是胆小的人,响树会护送的他的家门口,当人对响树说句我到家了,响树的影子就立刻不见了。这事是传说还是真事,姥姥村里的人都会说起响树的故事。


  “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太监坟被扒了,那些石人石马石桌石椅也被砸了,只有高大的响树还伫立在太监坟的旁边,因为胳膊上带红袖章的人也不敢动一下斧头。老人们说,响树是神树,动不得,动了它全家人都会有灾星。
  又过了很多年,已经是一片狼藉的太监坟,早就被杂草遮盖住了,再也看不见一点坟的痕迹,只有那棵高大的响树还依然的站在旷野,向四周张望着。不过响树发出的声音,显得低沉了,沙哑了,风过之后,偶尔听到枝桠折断的声音。


  又过了几年,一条高速从这里经过,高大的响树在一阵电锯牙齿咀嚼声中,它那苍老嶙峋的身子轻易地被放到了,它倒下的身躯,砸的土地直抖动,四外八庄树木都感到了大地的抖动,四外八庄的乡里乡亲也都听到了并感受到响树倒下的巨大声音。仿佛那声音,仿佛响树的身躯砸在了他们的身上一样的疼痛。
  再后来听姥姥说,响树的身躯,被分割成许多木材,村里许多老人都用响树做了棺材,他们觉得死后躺在响树的棺材里是一种福气。最后,我的姥姥也躺在了响树做的棺材里了。
  前几年我回老家,看到姥姥家村南面的一片坟地里,滋出许多新鲜的树苗,这些树苗是什么品种谁也说不出,但风吹坟地时,那些树苗嫩绿的叶子发出的声音和响树的声音非常相同。






雨林 (2012-11-06 00:45:29)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风池先生故乡情深,每每写来,总是如数家珍。感动。
阿朵 (2012-11-06 04:22:26)

我也喜欢读风池先生笔下的故事,很有生活气息。

邱俊伟 (2012-11-09 19:55:02)

枣子写得都馋死我了,钦佩,真的受益匪浅。

抱峰 (2012-11-10 20:56:21)

民风醇厚如醉枣。源于对生活的感悟和感情。而并非有了生活就产生文学。工力在此。问好!

抱峰 (2012-11-10 20:59:56)

什么是祖国,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