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凭灵魂生育》中部•第19—20章

十九

 

我听旖旎讲她的爱情故事入了迷,竟然忘却了时间,几乎快到清晨5点的时候,她才离开我的房间。兴奋过头的脑子有点发胀,我睡了二三个小时,九点赶到“创作艺术组”的会场,准备听旖旎的报告。

我扫视了一下会场,目光落在了旖旎身上。她几乎两个晚上没睡觉了,仔细看上去,还带了点黑眼圈儿在眼睑下面呢。不过不明显,可能只有我才看得出来。但她精神抖擞,脸颊上泛起两朵红晕,嘴上有一抹淡淡的口红。她今天的着装比较适宜,不太暴露,没穿低腰裤,但又不失其女孩的性感——她是个最最灵性的孩子,她知道在这样的严肃场合,衣服该怎么个穿法。

该她上台了。我昨晚专门给她传授过作报告的临场经验。不过,毕竟是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还是看得出有点紧张。按我事先的临场设计,要她在台上站定后,先环视一下场下,看我一眼,深吸一口气,再开始讲话。她果然这样做了。当她的目光刚刚落在我身上时,我即刻微笑着向她点一下头,对她的举止姿态予以充分的肯定。看来我的设计起作用了。她不慌不忙地打开她的演讲PPT,随即,女孩子那清脆的、有点儿像童音的发声,袅袅地传到了台下。

我认为她的报告——《论纳博科夫“性感少女”的性格特征》——比较成功。PPT做得非常漂亮,尽管我觉得有点儿过于花哨。可她是女孩子呀!主题突出,观点明确。只是她讲话的语速快了点儿。因为限时十五分钟,她可能是怕时间不够,有的观点没怎么表达清楚。第一次在全国性会议上作这样的报告,已经很不错的了。

她的话音一落,场下就有人提问。一位年纪稍大的老师问:“你对‘性感少女’的性格特征的概括,我认为是准确的,但你研究这一问题有什么意义呢?你到底想解决一个什么样的文学问题?老实说,我看不出你这项研究有什么意义。”我听见有人在迎合这位老师的意见。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提问。我相信我的学生心里非常明确她这项研究的意义。可能是她刚才没怎么讲清楚。还是看看她是怎么样回答的吧。

……性格决定命运。在《洛丽塔》中,性格决定了主人公洛丽塔的命运,也就是决定了她和亨·亨的爱情的命运。一场爱情,它的萌发、演变和结局,是喜剧还是悲剧,最终都是由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决定的。纳博科夫极其精到地了解这一点,所以他才着力去刻画洛丽塔的性格特征。”

“但我认为,洛丽塔本人的性格特征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亨的。正是他的变态性格特征,导致了洛的悲剧。是他强行使洛遭受了那种‘罪恶的淫欲’(这是书上的原话)。”那个老师反驳道。

我的小学生舒了一口气。看上去,她也许觉得这实在构不成一个像样的反驳。“爱情的结局,是男女主人公双方互动的结果。不能完全归咎于·亨一个人。洛丽塔当然要对他俩爱情的结局负一定的责任——如果我们不对·亨持有偏见的话。洛丽塔‘爱幻想的稚气’和‘怪诞的粗俗’的双重性,她那最可鄙的小妞儿神情,她那时而央告,时而辱骂,时而自为以是,时而模棱两可,时而粗鄙恶毒,时而幼稚绝望等行为方式,都使得她对·亨的感情——如果我们不用‘爱情’这一字眼的话——具有不确定性;加之她早先的性游戏经验(这也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使得她更容易背叛·亨。这怎么能说,我研究性感少女的性格特征没有什么意义呢?”真妙!我的小学生把我最近灌输给她的东西,几乎都说出来了。

这时,一个博士生模样的不年轻的男人站起来,向报告人发难——尽管也许他知道旖旎是我的学生。“洛丽塔与·亨发生那‘可怜的恋情’——这是书中的原话——时,她才12岁,是一个完全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也就无所谓性格不性格的问题,至少她的性格还在形成中。报告人要她这样一种正在形成中的、不成熟的性格对·亨的爱情悲剧负责,是不是太残忍了?”他很得意地扶了一下他那镜片厚厚的眼镜,环顾一下四周,希望觅到能赞同他的知音。

这简直是在狡辩!估计这下我的小学生支撑不了啦。她还那么年轻,心理学知识完全不够。你要她说清楚洛丽塔形成中的性格怎么样决定她的行为,是有相当难度的。看来,得让我这个老师出马解围了。不过,旖旎还是在竭尽所能地回答这个刁难的问题。“我不是要洛对·亨的爱情悲剧负责,而是说,要解释他们的爱情悲剧,必须考虑到洛的性格特征。你总不能否认性格决定命运吧?……性格就是决定命运的呀,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我只好出面打圆场了。看到我这个权威准备说话,会场顿时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聚焦似的,猛然盯在了我身上。我先假装肯定了一下这个博士生的问题提得好,然后开始嘲弄这个人的无知。“……不能因为洛只有12岁,就不考虑她的性格对她行为的影响。实际上,根据美国新精神分析学派家埃里克森的‘自我同一性’理论,12岁的洛,已经进入她人格发展的第五个阶段,即‘青少年期’。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同一性获得’对‘同一性混乱’的时期。这一阶段的青少年,必须将自己以前学到的知识与发展的能力加以整合,完成‘我是谁?’‘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等问题的认知,并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与对自己的认知二者结合起来,方能获得‘自我同一性’;反之,就会出现‘同一性危机’——表现为角色混乱,无法正确地认识自己。从这个观点来看,我认为,洛确实有一个同一性危机问题,特别是角色混乱的问题(纳博科夫对此刻画得相当到位)。这对她处理与·亨的关系,有着直接的影响……”。

我一讲完,旋即一阵热烈的掌声。主持人圆场地说,“这个问题非常有趣。因时间关系,我们只能到这里为止,大家可以在下面继续交流。”然后他宣布另一位报告人上台。我的小学生如释重负地走下台来。她径直走到我旁边坐下。我看得出,她脸上洋溢的那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怎么也掩饰不住。

中午,理事会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因为下午继续分组讨论,四点钟为闭幕式,明天安排参观游览),议了一下在研究生中评选优秀论文的事情。研究会《章程》设置了二篇博士生、二篇硕士生、一篇本科生优秀论文。鉴于旖旎报告的出色表现,大家一致推举她的论文为本科生优秀论文。本来季笃的论文也被评选上,但我考虑我一家弟子拿走两项指标,不合适,便建议取消了。在闭幕颁奖仪式上,旖旎那幸福的神采溢于言表。她激动地吻了一下那大红的获奖证书,然后给了我一个飞吻。我也不亦乐乎——是啊,灵魂生育终于孕育出了第一个产儿!

当晚的后半夜,旖旎激情飞扬,疯狂地吻我,几乎吻遍了我的全身。她的这种吻法,连我这个久经情场的老将都有点儿惊讶。根据我从以前几个情人那里得到的经验,女人对男人身体的兴趣,远不及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兴趣。无论是在做爱的前戏、做爱的过程和性高潮的达成之后,我的眼睛几乎一刻也未曾离开过她们的身体,贪婪地饱览她们全身的锦绣丽色;也总是一直在不停地吻她们的身体,吻得最多的当然是她们身上那十来个最敏感的部位。可是女人在这方面的个体差异极大。有的被动,躺在那里等待着你的爱抚,连你的身子看都不看一眼,至多只是注视着你的眼睛;稍稍主动些的,会吻一下你的嘴唇、你的脸或胸脯,或者偶尔撩一眼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多半是下身,但她们不会——像我那样——色迷迷地注视或欣赏我的整个身体。我相信,女人性爱的表达方式,比如亲吻、注视什么的,与男人是不同的。这种差异在经典小说中也很明显。男性作家比女性作家更擅长描写性爱场景,也更露骨、更色情,而搞笑的“滥性小说奖”——最差性描写奖,也总是颁给了男性作家,像美国作家诺曼·梅勒(《林中城堡》)啦、法国作家乔纳森·利特尔(《仁人善士》)啦,等等。我猜测,这表明男人爱女人,说到底是爱女人的身体。

旖旎鸽子般的亲吻,激活了我那沉睡在肌肤底下的古老的肉欲,唤醒了我久违的青春活力。特别令我心旌荡漾的是,她喜欢吻我那极少被女人吻过的宽阔亮泽的额头——这种吻带有微妙的欣赏、甚至崇拜的意味。也许在她看来——一种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看”,我的额头,正是我艺术天分的来源,是智慧的信息储存处,是永远也开发不尽的文学脉矿。吻这个地方,既可以启动我大脑的超常运作,也可以使她“孕育”不朽的灵魂之子。(“老兄,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浪漫了点?”冷静的读者会发出忠告。)但不管怎样,旖旎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儿——吻我的额头本身,就是她聪颖过人的表征。

我顺便要向读者说说,是什么东西造就了我这样的额头。我不是生理学家,科学上的东西我说不清楚,但我有个体经验。你们已经知道,我16岁开始手淫,整个青春期我都是满脸的粉刺——鼻翼上的粉刺又黑又大;严重时,上嘴唇那一带,长满了稍摁一下就浓血直喷的脓胞。我那方正的脸、高耸的颧骨、突起的下巴、发达的喉结,使我充满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特别是我30多岁的时候,精力格外旺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以没日没夜地搞研究,写小说,时常工作到转钟两三点,也不觉犯困。充沛的精力让我事业大获成功。34岁的副教授,37岁的教授,在这文学界并不多见。那么,是什么让我如此成功的呢?

要说呢,这成功的秘诀,就在于我这顶上没有毛发的大脑袋。从我今天的观点看,这样的脑袋肯定不是随便长出来的。这个世界是由秃顶的男人创造的。难道你能反驳或不承认这一点吗?看看,在开全国科学大会的会场上,“两院”(科学院、工程院)的院士、专家学者、教授,有几个不是秃顶的?也许你不愿意相信——特别是女人们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那我就请你做个有心人,以后再看到这样的场景的时候,多留心一下就行了。按我的统计,在如此从事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之创造的精英男人中,秃顶男人要占90%

顺便我还可以打打趣:你可注意一下中国顶级领导们开会的场景——几乎是黑压压的一片,个个浓发垂顶,不仅茂盛繁密,而且乌黑锃亮!那秃顶者所占的比例,刚好就倒过来了:10%。哈哈!而根据我迄今所经历过的两个单位来看,在我的同事中,往往是——不知上帝为何要这样安排——头发越浓密的人,往往就越愚蠢!除个别例外。此言,实乃绝对真理。

为了弄清我头上不长毛的缘由,最近我看了一些生理学方面的书。我找到了一点儿根据。据说与睾丸激素的分泌有关。头上掉毛发的男人,正是那些睾丸激素分泌旺盛的人。由于他的内分泌系统过于发达,特别是睾丸激素的分泌特别旺盛,致使他头皮的毛囊里积聚了太多的油脂(皮脂);这些过多的油脂,会堵塞体内的营养成分从毛囊内的输入,从而导致头发营养不良。时间长了,头发就会干枯、发黄、坏死,直至最终脱落。原来呀,秃顶,就是这样“炼”成的呵!

秃顶,于我而言,就成了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头上没毛,使我赢得了创造性的机会,写出了一般人写不出来的艺术作品;而正是这些艺术作品(特别是我那“四部曲”),让我轻快地诱惑了我的那些情人;另一方面,脑袋开顶过高,让那些智力平庸的女人看不起(“太难看”,“让人恶心”)。实话说,那些拒绝我的女人,多半是因为我的这一“缺陷”。这就减少了我得到更多女人和更多性接触的机会。嗨,那精到于平衡的大自然啊!——这点儿多些,那点儿就少些。

“舒服吧?老阿哥,我的吻……带劲吗?”旖旎轻柔的呢喃声打断了我的遐思。我顿时觉得,人在欢愉的时刻,也是想象力、创造力最丰富的时刻。这就是人为什么需要爱情的原因之一。我和旖旎的爱情,激发了我灵魂生育的能力,而孕育灵魂的成果——哪怕现在还只是她获得了一篇优秀论文奖,反过来,又开发了她的爱欲能力。她今晚的娇情示欲,就是她爱的能力的提升,而这种爱的提升,又使她的美丽更加妩媚动人!想必此刻我的瞳孔又放大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的旖旎更美的东西了!

美也会带来嫉妒。我又想起了她的爱情故事,她肯定还没有全都告诉我。她上了大学以后怎么样了呢?像她这样的小妞儿,肯定是要爱的。她又爱过谁了呢?我琢磨了好一阵子,终于引出了这个话题。

“我的小宝贝儿!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珍惜的东西,胜过所有我在乎的一切。你不仅非常非常的美,而且你爱的能力特强。知道吗?我是指爱的能力,这并不是一般女孩所能具备的。爱的能力是一种天赋,有了这种能力,你就有可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我费尽口舌,转弯抹角地引诱她。

“可我不是搞艺术的呀。我仅仅是对文学有兴趣而已。”旖旎还没有识破我的圈套。

“你不能狭隘地理解艺术。文学,说到底就是一种艺术,一种艺术的形式,正如绘画、雕塑是艺术形式一样。纳博科夫正是把小说当作真正的艺术来追求的——‘讽刺是一堂课,模仿是一场游戏。’特别是他的诙谐模仿手法,就是要将日常生活中的那些飘浮物整理成艺术。搞文学,就是搞艺术。比如说,你把小说写好了,写得非常非常的棒,那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不知我这样说能否管用。

“我还达不到艺术家的水准。但不瞒你说,我真的爱过……爱过一个搞艺术的人。就在上大学以后。”看,巧不,效果真的出来了。(狡猾的、高深莫测的余旺啊!)

她自动打开了话匣子。这里我照录不误。那是在上学的第二学期,也就是春季的学校艺术节期间,她在校艺术学院的音乐厅结识了艺术系的一个大学生。“那天的邂逅,说起来挺浪漫的…… (我不冷不热插一句,“浪漫好呀!没有浪漫,就没有爱情。”) 当时是听一位德国钢琴家演奏肖邦的奏鸣曲,在她前排座位上的一个男生,不时地转过身来,跟她搭讪,而他的长相,也给她留下了鲜明生动的印象。“一派艺术家的风度。我当时就被迷住了。”(“是会被迷住的。谁叫那是你呢?”我怪里怪气地说。)一头浓浓的酒红色鬈发,从后脑勺上长长地下垂至颈背上(她坐在后排,对此看得清清楚楚),高高的前额突起,闪亮着润泽。“又跟你差不多,至少是你年轻时那般模样。”长长的鬓角上的毛发,几乎与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胡子,绵绵地连成一体——也许帕瓦罗蒂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的。眼睛虽然小点儿,却因棕褐色的宽边眼镜给巧妙地放大了。

音乐会结束后,他非要缠着她在走廊里谈谈。他穿一件法兰绒兰白相间的方格子衬衫,下穿蓝里泛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黑白两色的ADIDASS休闲鞋。当他摆出左手插腰、右手的几根手指放入右侧前的兜里时,那艺术家的气质和风度,要说多像,就有多像;要说多酷,就有多酷!

他是搞油画专业的。他当即就夸旖旎的体形非常好,完全够得上他们系里聘请模特儿的标准,并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将她引荐给系里的主管老师。“我是个自我表现欲很强的人。如果能够做模特儿,公开地展示一下自己的美,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就答应他,试试看。”后来,她还真的做了一段时间的模特儿。不长,大概只有三个月。“后来,为什么又不做了呢?”我好奇而又焦急地问。“当然是怪他。是他不让我做了。”

原来,他俩不久就相爱了。“爱得死去活来。几乎天天都要见面。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乎还不足以刻画我们当时炽热的程度。我喜欢他那浪漫的气质,他对艺术的见解,以及他的人生理想。当时,我天真地以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白马王子。他的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他。有一天,他弄到了他老师画室的钥匙,要我给他做一回模特儿,说是要创作一幅油画,参加全国大学生画展。我当然答应他了。就那一次,他的油画没画成,倒是我把身子全给了他。当然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真的爱他,就像我过去爱中学老师一样。

“为了我们天天都能在一起,也为了他的创作,他在校外的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我就正而八经地做起他的模特儿来了。他的占有欲极强,不让我再给系里做模特了。就是去年的整个夏天,我们一直厮守在一起。但渐渐地,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僵。开始时,是我不喜欢他那带有变态意味的做爱方式。他那个东西的功能不行,放在我体内不一会儿就泄了(“啊呵!‘进门就哭的主’,属于劳伦斯所调侃的那种”;我打趣一下)。他就强行要我吻他那个东西,还把那些咸黏黏的汁液弄在我的乳房上、小腹上,甚至我的嘴里。我开始厌恶他了。但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完全断。我对他还抱有幻想。直到去年的圣诞节,我怎么都找不到他的人。原来他已经另有所爱。我就彻底与他了结了……”。

旖旎最后一次爱情故事,大抵就是这样。该说的,她都说了。她是一个胆大、开放、任性而又诚实的孩子。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也能真诚地理解她。

“呵呵,你现在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了吧?我是一个坏女孩。这一点不假。我也不能骗你这个老师,因为你真的爱我。”旖旎动情地抚摸着我的脸,也把她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膛上。

“你不是坏女孩。你的两次爱情,都是倾情投入的,是认认真真的在爱。我常想,爱情不是永恒的——这是关于爱情的最永恒的真理。”

“我同意。这还有点哲学的味道,噢,辩证法的味道呢!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搞不懂。真的很难搞懂。”多情的人儿在实话实说。

“其实,这个观点,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苏格拉底的意思。”

“这太有趣了!老苏格是怎么说的?”好穷根究底的小妞儿问。

这不,我又开始了对我的学生灵魂生育。

据柏拉图在《会饮》中的说法,爱情不是永恒的——尽管这不是柏拉图的表述,要算得上是最终的、最高妙的“Erotic奥秘”,也就是爱欲的奥秘。这个奥秘,就是要求我们,从爱慕“一个”美的身体开始,再到爱慕“美本身”即“美的理念”结束。

“咿,这太玄了!又是美本身,又是美的理念,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你别着急嘛。你就把美的理念,暂且理解成美的理想好了,尽管这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老苏格的意思是,人,每个人,从小就得开始向往美的身体,从小就开始爱美人儿。当然,他首先是爱慕“一个”美的身体。也就是他会受到这个身体的性吸引(注意,儿童一开始就是“有性的人”——万能的弗洛伊德啊!)。然而,即使这个美的身体再令人赞叹不已,再美轮美奂,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他真的爱美,他就必然会被其他不同的美的身体所吸引。

“这倒是真的!老苏格还真有两下子。那到底一个人能爱几个身体呢?”

起码要爱两个身体。这在老苏格看来是肯定的。嗯,至于为什么要爱两个,可能是因为(要我猜的话),只有有了两个,才能相互比较。如果我只有一个老婆,我怎么去比较哪个女人好呢?

“啊呵,你这是典型的为你搞婚外恋辩护——还要打着老苏格的旗帜呢!好不害羞哟。”她弓起纤美的食指,在我鼻子上狠狠刮了几下。我的小机灵,看得还真准哩。

你别打岔呀!更为绝妙的是,老苏格认为,既然一个人必定至少要爱两个身体,那就似乎没有理由不去多爱几个。就像我们的旖旎一样,小小年纪,就已经至少爱过三个身体了。我顺便调侃说。“什么至少?你的意思是,我还不止三个?天地良心,连你在内,总共才三个。而你,至少有一大把呢。”她反唇相讥。老苏格接着说,一旦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是可以多爱几个身体,他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爱所有美的身体的有情人,而不再把强烈的热情,专注于单单一个美的身体。因为,对这有情人来说,“一个”美的身体,实在渺小、微不足道。

“听起来嘛……还颇有点儿逻辑上的理由。可是,逻辑上合理,并不等于事实上合理呀。”学生在我的启发下,已经思考得很深了,有点哲学的味道了。

于是,老苏格开始为我们出真招了。你听好了。他说呀,人们,无论是男是女,“游于爱欲”——你要注意这个“游”字的意蕴哦——的正确方式是:先从那些“美的东西”开始,比如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双纤细的手,或身体上某个地方的美——哪怕是洛丽塔鼻子上的那五颗雀斑,为了“美本身”(美的理念),顺着这些美的东西逐渐上升,好像爬梯子,一阶一阶,从一个身体、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直至达到瞥见了美本身的境地。

“哈哈!那要爱多少个呀?爱一个、两个身体还不行,还要上升到‘所有的’身体。这能做到吗?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她似乎在诘难老苏格了。

旎儿呀,问题不在于,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的能上升到所有的身体,而在于:爱情,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爱慕一个又一个美的身体,而追求美本身(美的理念)的一种理想!

要我说呀,这就是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的终极意蕴、最真实的涵义!

“但是,恕我直言,”旖儿的手臂在空中一挥,就像是斩钉截铁一样。“这里有一个悖论哩!你发现没有?我的老哥。我肯定是一个悖论。如果假定爱情是一种理想——我真的相信这一点,那么这种理想的实现,就不可避免地使人的爱情陷入这样一个悖论:既可以爱一个——这就是忠贞;也可以爱很多(爱得越多,就越好)——这就是背叛。可结果呢,忠贞和背叛,都成了一回事。你能否认这一点吗?我说得不对吗?”

我心里好生激动!我把她的头紧紧拥在我心口上,轻捋着她的一绺绺鬈发。我的小学生太聪明了!我凭灵魂生育的理想,终于可以在她身上实现了。她所发现的这个悖论,还真的能够成立呢!下面我进一步启发她。

按老苏格的思维逻辑嘛,爱情的忠贞和背叛,都既是可能的,又是合理的哟。你看,一方面,人的一生中,总是会被许多美的身体所吸引和诱惑,从而导致背叛——像唐璜、卡萨诺瓦那样的浪荡子。不是吗?可另一方面,假设你只与一个伴侣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也是有某些美妙和值得赞赏之处的嘛——就像维特、罗密欧那样的伟大情人。

“是呀,说来说去,你还是在为你自己的婚外恋辩护。说什么背叛既是可能的又是合理的。不过,说良心话,就你而言,你的这种辩护,我认为是成功的!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需要爱情。你不能不爱。有什么办法呢?我陷入了你的情网——你就是那个网住洛丽塔的身子膨胀的灰蜘蛛呀……”。

还是我的小学生,对我们这番讨论作了绝妙的总结。

 

二十

 

大会的第三天,安排参观游览,地点是青城山和都江堰,离成都约一个小时的汽车。这两个地方我好些年前去过。这次带了旖旎,她非要我陪她玩。大会安排了两辆豪华大巴,八点出发。我和一个老先生坐一起,旖旎和申超就坐在我后面。刚好又遇上了大雾,比我们到成都的那天还厉害。我的会长学生说,此时的双流机场肯定不能起飞了。旖旎对大雾产生了某种联想,说“要是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我的皮肤就不会这么黑了。”于是,我们又谈起成都美女与日照不足的问题。

“你本来就不黑嘛。当然,要是你生在成都,那就比现在更白。四川省的选美冠军,就非你莫属了。”会长半是真诚半是恭维地说。

“不好意思。冠军不好说,拿个亚军、季军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旖旎也不客气。

我扭过身子,特意泼点冷水:“不一定吧?你的高度不够呢!”

“够了,够了。她比我们成都女孩高多了。我估计,成都女孩的平均高度,也不过就一米五多一点而已。以旖旎这样的高度,再加上她的美貌,应该没问题。”会长赶紧打圆场。

“我的优势嘛……就是腿比较长,特别是小腿,修长得很呢!”

“既然这样,那就请我们的长腿小姐站起来,给我们表演节目好不好?”会长倡议。

“好……好哇!”车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读者知道,我的小学生有强烈的明星意识,走在哪里,很快就会成为众目关注的中心,就像我第一次和她打乒乓球时那样。只见她头向后一扬,捋了捋她那黄褐色的长鬈发,挺起小鸽子般的胸脯,走到汽车的前排处,转过身来,俏皮而又妩媚地向大家鞠了个躬。她今天一派旅游式装束,上穿一件圆领长袖米色休闲衫,那胸前左侧点缀着对称性向外倾斜的等腰三角形——看起来呢,既像是一对对山羊角,又像是展翅飞翔的一只只蝴蝶;那条浅灰蓝色牛仔裤更是分外打眼:双膝盖处,绽露出白毛须须的横条破褶缝儿,裤管儿也双双卷起来,裤腰上拴一条白麻绳编织的腰带——活脱活像一个喜欢在地上摸打滚爬的野蛮小妞儿。她那线条分明的面颊,羞怯地泛起了两朵玫瑰般的红晕。“那……那我就给大家先唱首歌。我唱得不好,权作抛砖引玉吧!”

她接连唱了三首。其中有两首是我熟悉的,《你的眼神》和《像雨像雾又像风》,而另一首,我则完全没有听过,叫《爱我,爱我,再爱我!》,说是新近最流行的,占据歌城排行榜之首呢。大伙儿觉得好听,新鲜,又要她再唱了一遍。她在唱《你的眼神》时,当唱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总是毫不避讳地用她那动情的眼睛望着我。这个大胆的小妞儿,怎能这样不顾场合呢!

末了,她宣布,“现在,我们请……男高音歌唱家、东海大学教师歌唱比赛一等奖获得者……余旺老师,给我们演唱。大家欢迎!”

旖旎知道我的歌唱得好。她是听我的研究生们说的。余老师是标准的男高音,民族唱法,以演唱李双江、蒋大为、阎维文的歌曲见长,而唱起刘欢、刀朗的流行歌曲也毫不逊色。特别是一首《好汉歌》,让他在校内获得了教师比赛一等奖。当然,旖旎此时想要检验一下她的好奇,是完全顺理成章的。

为了进一步激发大家的情绪,特别是让老师们一起参与,我便搬出了我的拿手好戏——《好汉歌》。因为这首歌要产生好的效果,就需要大家一起伴唱。可能是我高亢激昂的歌声感染了大家,几乎所有人都参与进来,从而产生了极佳的共鸣效果。然后,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我又唱了蒋大为的《敢问路在何方》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最后还补唱了刀朗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我瞥见到,在我整个演唱过程中,旖旎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我——那么的含情默默!那么的一往情深!啊,我真是没法再幸福了!

青城山景色秀丽,古树参天,青葱馥郁,花香鸟语,是著名的道教胜地。由于导游限定在山上只有两小时的游览时间,我们上山的步伐很快。我一会儿与学界老同人走在一起,一会儿又与我的学生们走在一起。但我一直在寻找或等待,要是运气好的话,就和我的小情人一起钻进树林。每当我发现一条铺着小石板向上或向下通往僻静幽暗处的小道,或是看见山的拐角处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时,这样的冲动就更为强烈。可惜!我完全没有机会。更准确地说,是不敢创造这样的机会!好在旖旎总在寻找机会和我拍照,这多少缓解了一点我体内欲望的压力,而且背景的选择也是很讲究的——总是那些带有爱情意蕴的背景。在景点大门前面的“情人树”(两棵几乎偎依在一起的同样高大挺拔的老榆树)下,竟一连照了三张。她摆出各种不同的pose,全然不顾旁人可能会读出个中的某种隐秘。在一座横跨山凹的小桥廊里,非要挽着我的臂膀依在我胸前,留下她甜甜的笑容。至于我和学生们一起合影时,她总是要挤着和我站在一起。

中午,我们的大部队在青城山脚下一户“农家乐”吃中餐。麻辣酸菜煮鱼、干笋煨土鸡(地地道道野外散养的土鸡哟),还有在城里吃不到的老豆腐花等,着实填饱了旖旎那“马尾藻似的”胃(偷偷借用纳博科夫的一个词)。下午来到了都江堰。和大队人马一起看完了“鲨鱼嘴”之后,我和学生一行便单独行动。我们从右边的大河,沿着河岸顺水而下。我的小淘气是玩水的行家。她脱掉旅游鞋和袜子,让她那纤巧秀美的双脚踏入河水中,经午后的阳光一照,她修长的双腿不仅弯曲了(在波光盈盈的水中摇晃着),而且显得更加纤细(光的折射作用所致)。她站在水中,做出她那一桩桩迷人的诱惑性动作(其意义,只有我一个人能读懂。但愿如此!),要我给她拍照。我甚至发觉,申超正带着妒羡的眼光,盯着她看。

晚上,大会举办招待舞会。尽管老招待所的音像设备差点儿,但老师们,特别是年轻人,仍然玩得很开心。正是我一展歌喉的时候了。我专门选唱一些适宜于跳舞的歌曲。当我唱到《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适宜于中四步)时,连旖旎在内的年轻人都大为惊讶!“哇——噻!我们余老师,居然还能唱如此情调的缠绵曲……”。

我的学生们知道我是跳舞高手,在舞场一传开,就有不少女生轮番来请我。当然,我更愿意和旖旎跳,尽管我在这样的场合不敢放肆。在和她跳正规舞蹈时,比如华尔兹、探戈、恰恰舞时,我举止优雅,十分得体。但当飞旋的彩灯幽暗朦胧下来,厅内响起震耳欲聋的快节奏音乐时(群魔乱舞的时刻!),我就完全放开了。我和旖旎面对面地跳,我迎合着她的舞蹈姿势,在她的身旁迈着舞步,跺着脚。她从容优雅地向两侧扭动着她娇小后翘的臀部,那柔软的腰肢就像云彩一样飘浮起来,而她那举至头项的双臂似银蛇般的舞动,我则相应地绕着她转圈,在头项击掌。有时我们的头挨得很近,几乎脸颊贴着脸颊,她那兴奋而急促的气息,直扑我的面孔。偶尔,我偷偷地揽住她的腰肢,一股肉感纤柔的电流,从我手上直抵心脏,麻酥酥的,令我不能自已。啊!原来,女人的美,女性的魔力,正是在运动中,在狂放无羁的渲泄中,才得以最充分地展现的。

我一直跳到新的一天来临的那一刻,在脑海里仍然回旋着激昂音乐的兴奋中,回到房间。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思忖着,想象着,该咋样和旖旎度过这最后一晚的春霄一刻。明天,我就要单独乘飞机返回了,而让旖旎和我研究生们一起坐火车返校。我特意这样安排,以避免学生们不必要的猜疑——这会儿余老师怎么不怕坐火车耽误时间了?

旖旎和一帮年轻人继续在跳,他们那股子青春的活力,在舞场上怎么也挥洒不尽。后来,她乘人们没在意,便悄悄溜了出来,直接来到我的房间。她全身湿漉漉的,大红色休闲衫紧贴在她曲线依依的身躯上——“罗裙薄薄秋波染,眉间画得山两点”。她那带有她肌肤香气的汗水味,真是好闻极了!我忍不住贪婪地啜吸起来,在她那粉嫩的颈项上、那怡人的腋窝下、那双峰颤动的乳沟内……我大脑里的边缘系统,顿时活跃起来,并自发联想到拿破仑的故事中那有趣的一幕:有一次,他专门给情妇约瑟芬写信,要她在他作战归来前的半个月内,都不要洗澡,因为他特别喜欢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可以直接刺激他的性欲。是啊,旖旎身上的汗水气味,对我产生了同样的诱人效果!

畅饮甘露后,我抱起她那流水般酥软的身体来到浴室,就像父亲给女儿洗澡那样,由老师给学生沐浴。我说,下一次,你想在浴缸里共浴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我们找一家高档洁净的浴馆,像“金星水岸”什么的。今天只好将就一下了。我这灵气的褐色花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因陋就简。她让我抚浴她那少女的身子,温顺而又妩媚。在沐浴液的泡沫浸润下,她的身子闪闪发光,晶莹剔透。当我的手轻柔地向下游走,途经“维纳斯之丘”上苔藓般的柔荑,轻抚那闭合着的两弯儿贝壳内的鲜嫩花瓣、并按摩其珍珠时,她的呼吸声,立刻急促起来,双眼阖拢,小嘴张大,灵巧的脑瓜儿直往后仰。此刻我的意识分外清晰:我正在给我的学生传授身体爱欲的实践与技巧。我这孕育了五十多年的爱欲技巧,是她从别的男人身上不可能学到的永恒知识,更不用说她能体验到这种技巧所带来的销魂摄魄的极乐境地!

知道我们明天就要暂时的身体离别,旖旎今晚显得格外的娇媚。她躺在那盏吸顶灯淡黄色的柔和光线下,下面衬着白色的床单,向我毫无羞色地展示她那风情万种的身姿——“一枝娇卧醉芙蓉”。在我痴迷放大的瞳孔里,她的全身似乎涂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谁叫她本来就是个蜜黄色的小妞儿呢!)。我赤裸着跪在她身边,就像一名圣徒接受圣礼一般,狂热地慕拜着她的玉体。旖旎不经意间,从木板壁上的大镱子中看到了我的这一幕。像是要让我从迷醉中苏醒,她娇滴滴地立起身子,伸出纤细的两手,一把将我拉在了她身上……

“小旖儿,听我说……这几天我们在一起,我的感觉是……真的是……在度蜜月,我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你给了我人生一段最美好的时光。我真的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在我俩都享受了爱情的感官盛宴之后,我情不自禁这样说。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你这个词,用得不合适哩。不是吗?我们彼此相爱——尽管你只能是地下的,偷偷的,这就够了。”小人儿把头枕在我的大臂上,手指尖抚弄着我那退化干瘪的乳头。

“爱情,也是要感恩的嘛。我对我过去所有爱过我的女人心存感激!正是她们,让我成长,让我成为一个优秀的男人。没有她们的塑造,我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今天的成就。”

“好哇,开始自动坦白了。那就跟我说说,你总共有多少个情人?要像我对你那样的坦白。”

“具体有多少个,这并不重要。纵然像唐·璜那样的浪子,他得到的女人,也是一个有限数。数字的多寡,并不是我们尝试爱情的目标。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曾经爱过。爱过了,幸福过了。这就是一切。你还想要什么呢?”我试图回避她的追问。

“据我对你的《四部曲》推算,你至少有过四个情人。我算是第五个了。不是吗?”

“你是个小精灵,我怎么精得过你呢!”

“那你说说,我和你以前的那些情人们,有什么不一样?据说卡萨诺瓦说过:‘灯火一旦移去,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他的这种说法,是不是反映了你们男人的共同心态?”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这也是我和浪荡子不一样的地方。我虽然搞婚外恋,但我从不乱搞;要搞,我也是慎审的、有节制的搞。这你应该看得出来。”

“我相信。不过,有什么标准,能把你和浪荡子区分开来吗?当然喽,这先得界定什么是浪荡子。这在西方有明确的说法吗?”

“有的。浪荡子的英文词是 Galanteador。你会拼写吗?不会?那我就教你……这个词,在字面上的意思是:对女性献殷勤的人,诱惑女性的人。大致是指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十六世纪,社会上对那些专伺勾引有夫之妇、寡妇和处女的男人之称呼。就像塞维利亚的唐·璜(假设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他的诱惑成功,多半与当时大量女性孀居,或遭到遗弃,或被父亲禁锢在深闺而渴望自由的少女有关。”

“那你算不算是诱惑的男人呢?”

“这你自己知道。我诱惑过你吗?”

“既算诱惑,又不算诱惑。”

“此话怎讲?”

旖旎倏地爬起来下床,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要做。大镜子里即刻映现出她那天国般姿色的身影,两团光致抖颤的花蕾在镜中显得那么熠熠生辉——就像是两颗在深邃夜空闪耀着的星星。她在衣橱里拿出一个衣架,将她因跳舞而湿透的衣衫挂起来。“我等会儿还要穿呢!”然后她回到床上,我坐起来,她就将她背脊上那稚嫩柔和的曲线,紧贴在我胸膛上,我双手各自拿捏着一只乳房。我接着提起刚才说的诱惑不诱惑的话题。

“说你诱惑我嘛,是因为呢,你一开始,就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你的知识和才华,以此来吸引我;说你不算诱惑我,是因为我比较主动,我先向你求爱。应该算是我诱惑你。这你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你没耍滑头。不过,在一定意义上讲,爱情就是诱惑,是一门诱惑的艺术。人类的进化史,就是一部男女彼此诱惑的历史——这里面,少不了要上演欺骗与反欺骗的竞赛,而我们俩,说起来,不过就是那些擅长诱惑的远古男女祖先的后代,杰出的后代——”。

“不——不——不”,小家伙一迭连声地打断我,“我不能算擅长诱惑,你才是诱惑专家哩。照你说,诱惑过程中有一个欺骗的问题。你对我的诱惑,既欺骗了你的太太,又可能最终欺骗我。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她冷不防,真的提了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嗯,对我的外遇行为来说,你用‘欺骗’这个词,就显得重了些。说‘谎言’,也许比较合适。因为爱情中总是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谎言。福楼拜对此揭示得很清楚。你应该记得,爱玛为了爱情,竟变得如此诡计多端。”

“哦对,我想起来了。爱玛的谎言……‘像面纱一样,包藏住她的爱情。说谎在她已成为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乐趣’……是这样说的吗?”

“这就是福楼拜的观点。我也觉得,外遇男人的谎言,应该算是一种善意的谎言。”

“谎言,也可以是善意的?问题是,怎么理解善意呢?”

“我不是道德学家呀。我可能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善意,就是以不损害他人的根本利益为前提。一种行为,只要是不损害他人的利益、同时又能满足自己的需要,那么这种行为,就是善意的行为。比如说,外遇,就是这样。”

“好哇!不知不觉,你又在为自己辩护了。我真是服了你啦!那我就想听听,你怎么能说得清楚,你的外遇没有损害你老婆……哟,你老婆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哩……嗯,你敢说,你没损害她的利益——哪怕是根本利益?”她反唇相讥。看来,这一关我很难过了。

“她的名字叫安琪。对你来说,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我在家是个好丈夫,在外是个好情人。我把这当作我的人生准则。这同样是善意的行为。作为好丈夫,我和安琪的感情,是一种特殊的亲情——叫婚内亲情,或夫妻情,都可以。”

“噢,你没准备把它叫爱情。是吧?”

“你别打岔嘛。这个问题太复杂,我还没想好。以后我们再谈。我现在要说的是,保持夫妻情,足以使我成为一个好丈夫。这也是我迄今为止没有离过婚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外面成为一个好情人。”

“从这点来看,你确实做得不错。一般男人做不到,他们往往一搞外遇就露馅。”

“外遇需要艺术。这个艺术说到底,就是不要损害他人的利益。对我来说,就是做个好丈夫。这就是我成功的秘诀!”

“听你的意思,外遇可以不损害老婆的利益,可以撒善意的谎言,照这么推论,外遇就不存在道德问题啦?”

“外遇,与道德无关。我肯定。不过,这个问题太大。我也没怎么想好。咱们以后再讨论吧。”

我给旖旎穿上她那件仍然还湿着的衣衫,最后拥吻过后,把她送出房门。天都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