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单正平:九派文评尝鼐鼎 一家史论试衡钧——王鼎钧散文比较论

单正平:九派文评尝鼐鼎 一家史论试衡钧——王鼎钧散文比较论
文/单正平
2013年02月16日,星期六
 

北美华文作家协会

開放初期,大陸學術界主要關注港台文學,其餘地區的華文文學一般被認為水平不高,相對忽視。 60、70年代以來,從台灣和大陸旅居海外的作家如於梨華、白先勇、高行健、北島、孔捷生、鄭義等等,從居住地“出口轉內銷”,影響到國內,也有出國前默默無聞而在國外獲得成功的作家,如哈金、張戎等,更有先出國發展而後又回國繼續從事創作者,如曾旅居荷蘭的詩人多多,曾旅居美國的作家達理夫婦,最新現象則是所謂80後的留學生已經在國內文壇嶄露頭角,如迪安等人。迅猛的全球化進程,對傳統的國別文學史寫法構成巨大挑戰,我們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繼續書寫無視海外作家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不能想像無視金庸的中國武俠小說史,無視余光中的中國詩史,無視白先勇的中國小說史,無視王鼎鈞的中國散文史——

然而王鼎鈞何許人也?此公在台灣和海外的影響不亞於余光中、董橋,在大陸則僅為熟悉台灣文學的研究者和少數散文愛好者所知,雖然上世紀90年代王鼎鈞作品開始在內地出版,但知者少,影響微,部分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的大學教師也不知其人其文。在資訊高度發達時代,優秀精緻文化作品被垃圾淹沒的現像一直存在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對此“後現代景觀”固不必大驚小怪;然視若不見,無動於衷,也絕非正常。

討論王鼎鈞散文在20世紀中國文學歷史上的地位和價值,首先須作比較。就本人所見,這方面研究似乎有欠缺。本文將王鼎鈞置於20世紀上半葉中國散文大格局中,看他與上一代“主流”散文家有何不同。從前代看王鼎鈞,他有何貢獻?從王鼎鈞看前輩,他們又有何局限?如此互相映襯,或可加深我們對過往散文名家和健在的王鼎鈞先生的理解。

現代散文,較有代表性的,我以為大體可分為八類:以周作人為代表的思想啟蒙散文,以魯迅為代表的現實批判散文(雜文),以鬱達夫為代表的個性抒情散文,以林語堂、錢鍾書為代表的幽默散文,以梁遇春、何其芳為代表的唯美散文,以許地山、豐子愷為代表的佛禪散文,以梁實秋為代表的閒適散文和以沈從文為代表的懷鄉散文。本文以這八類作家為參照,試圖在極有限篇幅內,概括王鼎鈞散文有別於前人的一些特徵。難免淺嚐輒止,見笑於大方之家;力求管中窺豹,不妨作獻芹之想。


一 風格:周作人素樸,王鼎鈞精緻

以周作人為代表的啟蒙散文,追求深刻豐富的思想意蘊,在形式上刻意強調與傳統古文特別是八股文的對立性差異,極力追求章法結構上的無意經營和文字上的口語化,形成平淡樸素自然的風格。王氏散文的社會影響自然無法與周作人相提並論,從思想史地位看周更是時代的巨匠,而王氏不過是受他影響的晚輩。但王鼎鈞的人生書,強調以寓言、故事的方式表達思想,文字精警,此點為周作人散文所少有。 “’我的人生觀’,這個題目在年輕時是個夢,在年老時是本帳;在年輕時為一望遠鏡,年老時為x光片;年輕時為一問號,年老時為一句號。”“糖尿病的治療,是以病者與病共存為基本。所以不要希望有人能夠徹底改造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患的正是糖尿病。”這樣的精警名言,在王鼎鈞散文中所在多有,最能體現他的思想悟性之高妙。起知堂老人於地下,他讀了恐怕也要嘆一句:後生可畏哉!王鼎鈞的散文特別講究章法結構,追求散文具有一定的戲劇性效果:伏筆、懸念、衝突、突轉、結局,都能見出作者的匠心。他本人也以此自豪,說自己很早就努力“將小說戲劇技巧溶入散文”。雖然自古以來,中國散文與小說彼此間沒有絕對清晰界限,所以才有散文化小說和小說化散文之說,但像王鼎鈞這樣自覺努力將多文體融合成新散文,在現代散文史上堪稱第一人。如果苛求古人,我不得不說,周作人散文在文體上有明顯缺陷,而其根源則在把“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文主張推向極端,造成缺乏鮮明美感的不文之文,無文之文——青年人多不喜知堂文字,原因在此;老年人推崇知堂,原因也在此。


二 態度:魯迅嚴苛,王鼎鈞寬容

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第一人,其巨大歷史影響無人能及。魯迅散文包括雜文和《朝花夕拾》、《野草》那樣的狹義散文兩部分。他的雜文類散文影響最大,魯迅自己將其性質確定為匕首投槍,是用來進行思想鬥爭的有力武器;其他散文則表現了魯迅和對底層民眾的悲憫情懷。總體上看,韌性的戰鬥精神,高度敏感的受傷害意識,對一切敵人絕不寬恕的決絕態度,無比深廣的虛無絕望意識,是魯迅散文的精神實質所在。但王鼎鈞如是說:“有大愛,有小愛,最大的愛就是愛仇敵。人若能愛仇敵,他就能愛一切人。”他相信,“總該有一種力量可以消滅醜惡髒髒而又殘忍的東西。天上地下,總該有個公理!”“去欣賞人,去和我們的同類和解,結束千日防賊,百年披掛。”“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魯迅先生若在今日讀到這文字,會作何感想?他還會堅持不妥協不寬恕懷疑一切的精神嗎?更進而想,假如魯迅先生能像王鼎鈞這樣,在尖銳的意識形態鬥爭衝突中執筆作戰相當長時期後,置身事外,寄命異邦,以更超然的眼光看世界、看祖國、看人類、看故鄉,他還會有那樣的失望、憤怒和決絕嗎?無可諱言,魯迅的遺產正如他自己所說,是有毒素的,這毒素其實就是仇恨和絕望。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仇恨心態,不能不說與魯迅的影響有關。就此而言,推崇魯迅文學成就的王鼎鈞,其散文中的大愛精神和堅定信仰,當然可以也應該成為化解仇恨的解毒劑。


三 自我:鬱達夫放縱,王鼎鈞克制

浪漫主義、狂飆突進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基本精神。而“文學是作家的自述狀”這一浪漫主義信條在中國的知音之一,就是鬱達夫。他的幾乎所有散文甚至包括小說,都是他本人經歷和心理的自述。來自19世紀歐洲的這股西洋風和始於明代的個性解放潮流相遇和,成就了鬱達夫的抒情散文。酒醉鞭名馬,情多累美人的傳統名士作風,加上脆弱敏感自怨自戀的青春心理,形成他特有的頹廢傷感風格。王鼎鈞散文也是他的自述狀,但他真正的自傳只有幾句話:“一生流亡,閱歷不少,讀書不多,文思不俗,勤奮不懈。”他大量的回憶文字,如錢鍾書所說,其實是在為他人立傳。這個他人總體上就是故鄉。故鄉是什麼? “所有的故鄉都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 王鼎鈞的自述傳其實就是現代中國的歷史,是家鄉的歷史,是那些所有他接觸過的人的歷史。他甚至認為他的鄉愁也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但實際上,他的回憶性散文中,並不張揚表現自我,傷感容或有之,頹廢則未嘗見。他把自己融化在了對故鄉的親人、故舊、風俗、山水的回憶和想像中,他不寫自己,才更有自信:“並非星多使月球減色,而是月先黯淡失輝,星芒才縱橫自如。有為之士在風雨如​​晦的時代看星,更該想到這一點。”王氏散文的坦誠自在,給讀者以積極向上的極大鼓舞。


四 才情:錢鍾書恣肆,王鼎鈞內斂

以林語堂、錢鍾書為代表的幽默散文,深受英法近代散文隨筆影響(鬱達夫甚至認為中國現代散文就是受英國散文影響而產生的),強調知​​識、趣味和對人生世相溫和的調侃諷刺(雖不無尖刻,但不像魯迅那樣攻擊詛咒)。王鼎鈞不刻意製造幽默與趣味,更追求含蓄蘊藉又正大明快的風格,他不以顯示淵博知識為務,也無露才揚己之弊,他文章中的智慧更多來自民間傳統特別說宗教(聖經)經典。靈感來時,其機智雋永也不在林、錢之下:“婚姻,使詩人變商人,商人變詩人;使悲觀者樂觀,樂觀者悲觀。”“在真實的生活中,結局往往是盤中的殘食。”林語堂、錢鍾書散文的讀者以知識階層為多,王鼎鈞散文的讀者則相當廣泛,無論大陸還是台灣海外,也無論老年還是中年青年,華人大都能接受他的文章。因為他散文中的鄉土親情,傳奇經歷,儒家氣概,基督精神和現代人生體悟,具有閱讀意義上的“廣譜”效果,能適應眾多不同“期待視野”的需要。


五 審美:何其芳柔弱,王鼎鈞剛健

以梁遇春、何其芳為代表的唯美散文,深受19世紀唯美主義影響(《畫夢錄》為代表)。中國唯美主義散文強調王爾德式的藝術、死亡與美的三位一體,再加上對魂靈、夢境的迷戀,遂將傳統詩文特別是敘事作品中的陰柔之美髮揮到了極致,產生所謂“超達深淵的情趣”。但同時也有失之於蒼白柔弱的局限。王氏也寫愛情、死亡和美,他甚至一定程度也認同唯美主義的理念——“藝術太美,人生太醜,藝術太莊嚴,人生太猥瑣”,但他同時也斷定“藝術太無用,而人生的實際需要太多”。他對藝術的地位與功能有非常清醒的認識,而這種認識正是傳統儒家藝術觀與唯美主義美學的最顯著差別。我們在《紅頭繩兒》《青紗帳》等篇章中看到的死亡毫無傷感蒼白,相反卻充滿熱烈溫暖之美。王鼎鈞推崇莫言小說,就是因為莫言小說所表現的那種強悍的生命意識,引起了他這個海外老鄉的強烈共鳴。王鼎鈞散文的美是正大之美,壯闊之美,陽剛之美,純厚之美,​​這種美,是山東文學藝術最鮮明的特色之一。


六 信仰:豐子愷超脫,王鼎鈞積極

就宗教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而言,佛教無疑最為重要。但佛教清淨無為消極遁世的態度,與現代中國救亡啟蒙的歷史要求也最為抵觸,最為入世的儒家正是五四要打到的敵人,而來自歐洲的基督教卻因為與西方政治軍事經濟侵略具有不解之緣而在20年代,遭到極強烈的抵制和排斥。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以許地山、豐子愷為代表的佛禪散文,成了五色雜陳​​的現代散文百花園中一簇最為素淨的花朵。這些散文滿足了中國人在戰亂動盪時代渴求心靈寧靜的需要,其價值是,在寧靜中發現生活、生命的樂趣可愛,進而表達超脫自在、無為出世的冥想玄思。王氏的奇特之處在於,他出生在對基督教排斥最烈的地方和時代——1925年的山東,卻少年時代就皈依了基督,而且終生不渝。他的這種信仰選擇,在現代中國作家中極為罕見。他說,“哲學不能代替宗教,美育也不能代替代替宗教,因為哲學和藝術裡沒有神。有神,才有至高的榜樣,才有可依賴的價值標準。”他斷然說,“作家就是有神論”。上帝之愛,上帝之偉大寬容,乃是王鼎鈞散文的靈魂和情感根基。王氏亦有佛家思想影響,他能看透——“時代像篩子,篩得每​​一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但不刻意做超脫狀,而強調有為入世的儒家精神——“每一個學生都在父母面前受到嚴厲的告誡:科舉並沒有真正廢除,社會上有各種名稱的新科舉,也就是說,種種的挑戰和考驗,等著你我拼命。它也值得我們拼命,否則,人生將沒有意義。”數億中國父母讀到這些文字,豈能沒有共鳴? !他說:“對於我來說,以後的人生不知道會是怎樣,接下來的路無論是坎坷或者崎嶇,我都會抬起頭,正視前方,勇敢而自信地向前邁進,讓腳印留在身後。 ”數億中國學生,應當以此為座右銘!


七 趣味:梁實秋沖淡,王鼎鈞濃烈

中國現代散文還有另外一派,那就是以梁實秋為代表的閒適散文,將人生道理與趣味均寄託於衣食住行的細微末節之中。在周作人鼓吹下,現代中國不少人推崇晚明小品, 張岱、袁枚、李漁談聲色美食的文字及其人生作風,頗受青睞。前有梁實秋,稍後則有張愛玲等人。他們主張文學的獨立,藝術的趣味,尤其反感以民族主義或意識形態的政治要求來指揮或限製文學,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就是抗戰時代最典型的“私人寫作”。王氏散文著眼處多為人生大感情,大事件,梁實秋那種寄情於物的趣味甚少成為他的寫作選擇,除非它是故鄉的象徵。其原因大約有二:王鼎鈞雖出身並不貧窮的耕讀之家,但少年即在戰亂中流亡求學,艱難險阻的經歷使他無法有梁實秋那樣的雅興。他出生鄉村,信奉基督教,閒適優裕乃至奢侈的生活與他的信仰人生態度相對立,他沒有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因此也就不可能對此津津樂道形諸筆墨。相對於梁實秋,他的散文,乃是地道的平民散文。


八 故鄉:沈從文寫實,王鼎鈞想像

最後要說的是沈從文為代表的懷鄉散文。少年時代的王鼎鈞就對沈從文極為仰慕欽佩,並以沈為榜樣。應該說,20年代作家中,與王鼎鈞精神最相契的就是沈從文。原因很簡單,他們都對故鄉滿懷深情。王鼎鈞說沈從文的《邊城》是“當年獨立於意識形態的帥旗之外的一個異類”。我們也可以說王鼎鈞散文,是獨立於當今流行文風、媚俗潮流之外的一個異類。沈和王都以故鄉為最重要的寫作對象。但兩者有明顯不同。沈從文是把故鄉山水人情當作與現代都市腐朽醜惡世相相對立的一個純粹詩意的美好世界來歌頌的,為此他不惜美化再美化;儘管如此,湘西鳳凰在他筆下是真實的,而且他的寫作就建立在過去與當下回鄉經驗的基礎上;在這個意義上,他的散文又是高度寫實的。王鼎鈞則不同,他的故鄉“只在傳說裡,只在心上紙上。故鄉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睜開眼,轟動一聲,我的故鄉就粉碎了,那稱為記憶的的底片,就曝光成為白版。”故鄉是王鼎鈞“用大半生想像和鄉愁裝飾過雕琢過的藝術品”。這個藝術品是與王鼎鈞所生活的現實世界(無論台灣還是美國,甚至也包括大陸)相對應的一個想像世界,兩個世界不可接觸,要保持永遠的距離。唯其如此,故鄉才具有永恆不滅的魅力和價值。這正是王鼎鈞堅持不回大陸的根本原因之所在。現實意義上的故鄉已變成“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回鄉只不過是由“一個異鄉到另一個異鄉”。王鼎鈞想像中的故鄉是他出生的村莊,是他的最具體的祖國,是他青春的夢想,是他愛情的依托,是他人生導師們的長眠之地,而這一切,只能在想像中重現。憑弔故鄉故居故人故事是中國文人激發文思詩情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而當詠史詩、懷古詞、憶舊文因了舊地重遊而氾濫成災時,有故鄉卻刻意不回的王鼎鈞,就成了無數海外遊子中最為固執也最為奇特的一位。他對故鄉最深情也最冷酷。冷酷因為用情深,情深使人更“冷酷”。沈從文歸葬鳳凰,每天無數遊人一邊隨意輕薄地念出他墓碑上那幾句話,一邊問沈從文是誰時,這位偉大作家包括他傾注無限深情的故鄉,已經被輕慢,甚至被褻瀆。王鼎鈞要避免這樣的尷尬,他不願在故鄉被當作大師名流,被其他“大師”名流高官顯貴前呼後擁。他寧願自己是當年和尿泥的那個頑皮孩子。可惜他回不去。童年連同故鄉一併失去。既然無法返老還童,何必刻意回鄉懷古! 全人類的樂園已然失去,王鼎鈞小小的故鄉又何能倖免。沈從文是鳳凰的赤子,王鼎鈞是蘭陵的魂靈。

以上八類散文家,除了沈從文,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他們都是五四之後中國動亂時代裡上流社會中的一員。即便是沈從文,在成名後也進入了京派文人的沙龍,具有了大學教師的顯赫地位。從傳統一面看,他們多少都還有點士大夫的流風遺韻;從現代一面看,他們多少都有直接(留學)間接(上大學、從事文學翻譯)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學和文化的深刻影響。王鼎鈞和他們比,並無這兩方面的優勢。就現實的社會地位而言,我們讀史可以知道,留學經歷有助吸引讀者眼球,大學講堂可給作家提高身價,愛情佳話會給詩作增色不少,當然激進的政治姿態也是獲取文學高分的必要條件。總之,顯赫出身,留洋閱歷,官場學界身份,甚至介入政治的風光……這一切,都是現代作家評價中不可或缺的參照。

王鼎鈞終其一生,只是個普通作者,沒有任何其他可以依傍的東西。當他學習寫作時,五四新潮已成強弩之末,而戰亂也嚴重影響了教育與正常的文學創作環境;當他成為作家時,作家的光環已經黯然;當他中年出洋時,出洋幾乎成了插隊打工的同義詞。總之,寫作之外,他一無所有。他就是靠他過硬的文字,他的別具一格而又豐富多彩的散文,贏得了讀者,也將贏得歷史的眷顧。謂予不信,且待未來。

(2009-4-10海口)

單正平(海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转自《文心社》





飘尘永魂 (2013-02-20 03: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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