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殇1977》(第七章)

 

 

第七章

 

 

又是一个暑假到了。洪跃进和常娟这对如痴如醉的人儿,本来没准备回家的,想趁假期人少的机会,在学校内偷偷地享受爱情的甜蜜。可是,天不遂人愿。校方动员所有学生原则上都必须回家,因为要腾出宿舍,让暑期轮训的中学教师用。他俩只好依依不舍暂时离别了。

洪跃进回到家乡,特意拜访了他大姨所在的县文工团里的作曲家,因为他在创作一个小歌舞剧,准备参加学校国庆节文艺演出的节目选拔。主题是反映在解放思想的春风沐浴下,大学校园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洪跃进要谱写四、五种不同风格类型的曲调(像进行曲、抒情曲、合唱曲、民歌,等等),并将它们融贯地连缀成一个歌舞剧的整体。他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需要请教,比如,整个歌舞的主旋律如何确定啦,不同风格类型的曲调之间如何转换、衔接啦,不同的曲调如何配上相应的乐器演奏啦,诸如此类。

他俩几乎每天都要给对方写一封信,寄给他们各自父母的单位代转。洪跃进把他潦草乱涂的歌词草稿,灵感下捕捉的乐曲片断,径直寄给常娟。常娟就直接在上面写下她的修改意见,再反馈给洪跃进。就这样,他们把对彼此的强烈思念,化作艺术上的追求与表达;也正是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他们既体验到了爱情给予他们的甜蜜,又把这种甜蜜转化为自身创造力的提升。

八月中旬,洪跃进就把他的小歌舞剧本,挂号邮寄给了校文工团。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开学一返回学校,文工团就通知他,剧本被采纳,即将由文工团正式排练,国庆节演出。

再也没有因爱情而激发的创造性成果,让这对恋人幸福至极的了!他俩的爱情,或者说他俩身体的激情接触,也仍然停留在只是接吻的水平上,而没有发生任何别的“越轨”举动。可是,就在九月中旬的一天,一个强化事件,却使得他们的爱情激起了新的波澜。

那天,是个星期一。下午政治学习完毕后,向前进把洪跃进留下来,当场还有两个支部委员,说是有“重要事情”跟他谈。地点就在教学楼二楼的大教室。约摸四点半来钟,喏大个空旷敞亮的教室,就这么寥寥的四个人,可是那紧张兮兮的氛围,颇让洪跃进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哼——哼。”向前进清了清他那干涩嗄哑的喉咙,刚才开会,他讲话够多的了。“洪跃进,今天下午,我代表我们班党支部,以组织的名义,正式跟你谈谈。为你的事,我们支部专门讨论过。”他晃了晃他那下巴略显尖削的小脑袋,斜睨一下他的两个组织成员,其中的一位,当然是常白兰。

“嗯,嗯,我……我接受组织上的帮助。我接受。”洪跃进本来平时就有点儿怕向前进,今儿个这么猛地来一下“组织”的气氛,让他一时手足无措。

“你知道,你是我们班最小的同学,是我们的小弟弟,我们平常都很关心你。是吧?(洪跃进连连称是。)我们都希望你尽快地成长,做我们党的好团员,好助手。可是……”。向前进一时支吾着,他的大脑在高速运作,以搜索出一种合适的表达词句。

洪跃进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脑海里那隐秘的一角,仿佛被意外地掺进了什么不妙的东西,令他顿时惶然不安。他望空地瞪着眼,等待向前进的下文。

“可是你最近的表现,很让我们,让组织上为你担忧。你知道吗?”

“我最近的表现怎么啦?我不知道哇。”洪跃进瞅了白兰一眼,好像是希冀这位大姐帮他一把似的。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知道组织上要找你谈什么。平时哪,我也在提醒你。只是你没在乎罢了。我今天不得不严肃地向你指出,你在谈恋爱,在搞对象。你能否认这个吗?你能不承认组织上的英明洞察吗?”向前进鼓起他那单眼皮、眼睑厚实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洪跃进。

“呃——”。洪跃进哼唧着。他本来想说一句否认的话,但一想到上次张玉梅跟他的谈话,他就不想再否认了。

“你看,组织上明文规定,大学生不准谈恋爱。我们现在不是还在开展反现代陈世美的运动吗?这就要求我们,过去有对象的,就要保持好与对象的关系,不准抛弃她们;而像你这样的,过去没有对象,那就更不能谈对象了。你……你怎么就跟组织上的要求,硬是过不去呢?”向前进紧盯一眼洪跃进,又偷偷地瞟了白兰一眼。

“可这就怪了!组织上的这种要求,我认为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洪跃进脑子里霍的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东西,就直接把它表达了出来。

“组织上……怎么会自相矛盾呢?不可能的呀!”向前进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不矛盾?你们说,过去有对象的,就要保持好与对象的关系。这是什么意思?这难道就不是在谈恋爱了?就不是在私下与过去的对象谈恋爱了?这照样是谈恋爱嘛——典型地谈恋爱!怎么不是谈恋爱哩?我就搞不懂了,为什么组织上允许你们这些年纪大的同学谈恋爱,就不允许我这样的人谈恋爱?”洪跃进一口气,像打机关枪一样哒哒地说个不停。

“这……”。白兰忧然地望着向前进,像是觉得洪跃进说的有道理。“是呀,与过去的对象保持好关系,不就是意味着,可以继续谈恋爱嘛,不还是照样在谈恋爱喽?说来学校也真是的。只允许年纪大的保持对象关系,却不允许小青年谈……”。

“白兰同学,你……你这是在为谁说话哪。”向前进没好气地瞥瞥白兰,但又立马不停地点头,像是在表示歉意似的。“我们不管学校的政策是否合理,我们只管执行政策。这才是最要紧的。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帮助洪跃进,不让他陷入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泥坑。”然后他又把身子转向洪跃进,用峻厉的目光说:“你现在关键的思想问题是,你根本没有认识到大学生谈恋爱的错误的严重性。你看看,你们两个,你和常娟,在众目睽睽之下,搂搂抱抱的,打情骂诮的,这成何体统?这哪里像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届大学生的风范?”

“我们在哪儿搂搂抱抱啦?我们没有哇。”洪跃进低声嗫嚅着说。他能肯定,他俩的亲吻动作,没有人看到过。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被人看见。问题在于这种错误的致命性!你想想,你和常娟,再这样下去,就不仅仅是个搂搂抱抱的问题,而且还会发展到发生关系的地步。你想过没有,这有多可怕?”

“我们不会。我们不会发生关系。我保证。”

“这根本不是什么保证不保证的问题!只要你谈恋爱,只要你搂搂抱抱,你就必然会发生关系?必然会,你懂吗?难道七八级那个同学的悲剧,还要在你身上重演吗?”

“我们真的是为你好。跃进。”白兰朝洪跃进旁边挪了下椅子,笑吟吟地说,像个大姐似的。“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要被一时的感情冲动所支配,那会干出傻事来的。”

“我不会。只要你们不管我,不逼我,我肯定不会。”

“我们不是要管你,更不是逼你。我们只是出于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白兰掸了下洪跃进衬衣领上的头皮屑,轻声轻语地说。

“跃进啊,我们认为,你已经到了非得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向前进把手在空中一挥,仿佛是下了最后的决断。“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这会把你毁掉的!当然喽,要真正认识到你思想错误的严重性,就必须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你要认识到,谈恋爱,说到底,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是腐蚀青年的麻醉剂,是坑害无产阶级革命斗志的迷魂汤,是与我们新一代大学生格格不入的……”。

洪跃进虽然嘴里“嗯、嗯”地应答着,但他的心儿,却早已飞向了他的常娟那边。如果说向前进的这番告诫,对他的脑子起了某种作用的话,那就是这么一句:“……就不仅仅是个搂搂抱抱的问题,而且还会发展到发生关系的地步……”。

当晚在床上,洪跃进的思绪,恍若坠入一片黑暗之中。照例困扰他的,还是那个老问题:发生关系……发生关系……人们为什么对发生关系就那么敏感呢?男女一旦发生了关系,就一定会导致毁灭吗?说不定呢,发生关系真的很有趣?……

 

 

第二天早晨八点,校文工团的编导要洪跃进去一趟,说是他的小歌舞,有的地方需要修改一下。三、四节是哲学课,老师讲黑格尔式“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关系”。常娟也去了。洪跃进在课间打眼神似的向她挥了下他的乐谱稿。午饭时在餐厅,他俩约好在“老地方”见面,也就是图书馆东北角拐角处。

正午的日头,直射在灌木丛后那小小的圆形开阔地带的青草上,也把热量泼洒给这对炽热的恋人身上。洪跃进和常娟,面对着面地趴在柔软的青草地上,一个劲儿认真地按编导的意见,修改着乐谱稿。常娟那件“井”字形短衬衫,是在灰色里子上,由褐红蓝三色相间的直线条缀成的。凭籍她那身子俯卧、头往上抬的少女身姿,将她的上身,拱托得像一只胸脯丰满鼓鼓的鸽子。在不经意间,也就是她全神贯注地盯在乐谱上的时候,她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自动地松开了。洪跃进一眼撩过去,禁不住浑身颤栗般的身心荡漾起来:她那白如凝脂般的胸脯上,一道深深而又光影隐约的乳沟,就那么骇然呈现在他的眼前,几乎是零距离的!好在洪跃进在克制自己,尽量不把被诱惑的目光投过去。但堂哉皇哉!他的脑子愈是不让去看,可他的眼睛就愈是要那么瞟过去。脑子管不住眼睛啊!脑袋所想的,与眼睛所做的,生生地不一致。洪跃进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人脑与它所管辖的眼睛,竟然有如此不同步的地方!

约摸一个小时的光景,修改任务完成了。洪跃进发自内心的感叹:这全是常娟的功劳!在音乐方面,常娟也许算不上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但她绝对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参谋长。她的音乐方面的灵感,在洪跃进总体思路的统驭下,往往能尽善尽美地尽情挖掘出来。

秋高气爽。下午又没有课。洪跃进的脑海里,又总是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隐约光影。“娟娟,我们……我们去踏秋吧!”“嘻嘻,没你这个说法。只听人们说踏青。哪有踏秋的?”常娟坐起来,顺手掸一下洪跃进身上几根枯黄的杂草。“那好办。我们就创造一个嘛。创造一个踏秋,不是更有意义吗?”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双眼皮看,一忽儿又往下嘣到她那一起一伏的鸽子般胸脯上。“那……我们去哪儿?你不怕别人看见?”她看一眼手表。“现在快到两点了。正是下午上课的时间,人可多着哩。”“没关系。我们去原始森林吧。探一回险,不是很好玩吗?”“你是说学校东区的那个森林吧?听说那儿很恐怖的,有蛇呀,黄鼠郎呀,野兔什么的。要是遇到大灰狼怎么办?”“有我呗。有我这个大山里的钻山豹在,你还用怕吗?”“‘钻山豹’是什么呀?”“噢,钻山豹是我们大山里的一个传说。据说是一个土匪头子。厉害着哪。”“好!那我就跟你这个钻山豹走。”

这一男一女,钻出灌木丛,沿着一条窄小的水泥路,向东走去。走过一个变电房,就上了一条浅红褐色泥土小路。他俩一前一后,洪跃进靠右走,常娟靠左走,间隔约一百来米远,装作彼此不并认识、也不知往何处去的陌路人。

洪跃进在前面探路。他虽知道东区有一个人们常说的“原始森林”,但他从没有来过。他像个侦探似的,四处谨慎地察看。不一会儿,一座大树参天、蓊郁馨香的浓密森林,突兀地耸立在他俩面前,令他俩顿生对大自然的敬畏崇拜之情。特别是洪跃进,他那狂放不羁的心脏,骤然猛跳个不停!并非他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害怕踏进森林,而是连他自己都模糊不清的某种原始欲望,乃至对实现这种欲望的潜意识恐惧,就宛如置身于颠簸漂摇在汹涌海浪中的一叶小舟,令他心旌惶然,无所适从。

洪跃进在森林边蹿来蹿去,试图发现一个可以穿越进去的小道。因为在这参天的枞树、松柏,以及槐树、樟树之下,是浓密幽深而又枝叶挺拔的灌木丛;而在这灌木丛之下的地面上,则长满了一簇簇茂盛的蕨草和各种各样的一年生草本植物。洪跃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身体楔入林墙的缝隙,攥着常娟的手往里面钻。他那“钻山豹”式土匪似本领,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他能用臂肘挡开嗖的一声迎面飞来的带刺的灌木枝,要不干脆就用他那骨节粗壮的手,把那些档道的刺枝生生地拧断。越往里走,前进的步伐就越加艰难。洪跃进拾起一根干枯的粗木棍,双臂抡起像挥舞军刀般的一阵乱砍,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常娟从小生活在县城,没有见过像这样钻山的。开头她还真有点儿害怕,怕林子里的黝黑,怕碰着蛇什么的。但渐渐地,看着洪跃进往山里钻是那般的在行,她倒觉得特别逗趣,甚至就势撒起欢儿来了。他俩每前进一段路,就喘息一下,亲吻一次,彼此鼓劲。

他们再往前走,不觉眼前一亮:太阳光照进来了。洪跃进这才发觉,他们已经来到这座丘陵般小山的南面的边缘地带,旁边就是通往山下的斜坡,山底下就是学校的东门。从东门有一条由南朝北沿山蜿蜒曲折的马路,它直通北面的那条大马路;上了这条大马路,再自东向西二、三里路,便可到达学校的北门即正大门了。

南面的斜坡上有一个浅小的山坳,里面的一条小溪沟,眼下已干枯,有淡黄色的细泥沙,以深褐色为主的各色小鹅卵石,有干瘪空洞的乌灰色小螺丝壳。被溪水冲刷过的嶙峋小岩石上,有黛绿色的青苔,小溪的两边呢,则长满了绿茵茵的蕨草。常娟忙不迭地拾着小螺丝壳,兴许她发现把它们串起来就是一条不错的项链哩。洪跃进则对周围茂盛的蕨草情有独钟。蕨草那乌紫色的粗壮茎梗,使得整个蕨草拔地而起;这茎梗的两边,是对称地长着的柳叶条状的尖叶片儿;这尖叶片儿中间的那条细茎脉,呈淡黄色,而带锯齿状的边缘则修饰着叶片儿的两边。洪跃进深情地告诉常娟,这蕨草令他回忆起童年那“三年自然灾害”的一幕:因为缺粮,农民只好上山挖蕨草的根来充饥。这蕨草的根,可肥着呐!它的根又粗又长,还彼此纠缠在一起;其表皮的颜色黑黑的,但里面的粉末,却是白白的。农民把它挖回来,就在小溪沟里加工。先把它在水里泡几天,然后用木杵或棒槌将它砸碎,在木盆或水缸里沉淀几日,再捞起来晒干,那蕨根粉就加工制成了。“说真的,我是吃蕨根粉长大的。”常娟听得动了情,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仿佛洪跃进因吃过蕨根粉而变得更可爱似的。

他俩在小溪沟一带玩耍了一会儿,就坐在沟里一个稍微平展些的泥沙滩上小憩。刚刚西斜的太阳,不时地从一朵朵鹅蛋形的云彩背后露出脸来,向这会儿已变成纯朴的自然之子的小小珍偶,放射出激情似火的光芒——像是在勉励他们:在这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你们就尽情地抒发爱的蜜意吧!

洪跃进触景生情,禁不住站起身来,再次瞭望这令他大有回归童年时代之感的自然之美。他不仅仅是回到了童年,而且还感到他完全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束缚。仿佛他此刻的生命的某一面,比如他的爱情,他的音乐,借助于空间隧道的转换,悄然地进入了另一维。在生命的这一维里,不再有对生命的滞箍,不再有对本能的扼杀,不再有对男女“发生关系”的怵惕。

洪跃进猛地拽起常娟的手往上一拉,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紧嘬她的嘴,疯也似的狂吻着。他过去搂她、吻她,但似乎总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形地阻拦他,而今天,这只“手”再也不起作用了,似乎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消失于无边无际。反倒是,他那双赤诚的自然之手,第一次竟然放肆地在她身上乱拂起来,毫无章法的,勇敢无畏的。这种乱拂,是对女人身体的一种探索,在男人本能的驱使之下。而这种探索,惟其未经学习过,反而更值得令女人原谅——哪怕它是如此的笨拙,令人难堪,抑或这般的不得要领。

这当口的常娟,正是这样。她如胶似膝地黏附在洪跃进身上,任其双手在她娇嫩的身子上触摸、摩挲。这位天然的纯情少女,任其她的身体与她爱的男人融为一体,是那样的无怨无悔,是如此的彻底委身。因为她的脑子比洪跃进要单纯得多——简直就像睁开第一眼看世界的婴儿那般,纯纯地看待他俩的爱情,没有他那么多的疑虑、担忧,也没有他那么多的禁忌和约束。洪跃进虽然年纪也不大,但他毕竟“上山下乡”过,他对人间的世俗冷暖、事态炎凉的体察,显然比常娟要丰富和深刻得多。

在这纯肉体的自然接触中,他俩躯体的血液里,也许都流淌着这样一种愿望:这是一次舍生忘死的本能欲望的满足。这样的机会,简直如同壬年一样四年才有一次,我们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部赐予对方,才能对得起这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恩惠!

洪跃进用双手的触觉系统,稍稍饱览了常娟上半身的润泽,但他的视觉系统也许因为对触觉系统的嫉妒,而势所必然地也被激活了。他的眼睛作为一种身体探测器,迫不及待地想要撩开那一直仅仅由他大脑的想象所编织的常娟的美,而要让这种纯粹的想象,顷刻间,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变成原始的赤裸,变成他的眼睛可恣意漫游的天然肉体。洪跃进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他那像筛糠般颤抖的双手,揪住常娟直条纹短衬衫的领口,自上而下,啪啪啪的,将全部的纽扣,一溜烟儿地拉开;继而又拽起衣领,一股风似的,就把衬衫脱掉了。即刻映入他模糊的眼帘的,是件泛灰的珍珠色短背心,前胸上那两条宽宽的肩带,被高耸隆起的双乳紧绷得快要断了似的。他越发情急难耐了!不知怎样才能将这最后一道遮蔽物褪去,只是胡乱地,两手从胸的两侧往中间挤揉,背心的下端便逐渐往上收拢——那凝脂般粉白柔嫩的乳房,终于争脱了束缚,一如奴隶获得解放似的,欢快地蹦跳出来了。

洪跃进像被雷劈似的呆傻着。就连天上的斜阳,仿佛也被这大地上的惊鸿一幕,给深深地惊动了,迅疾将它那怡人的金晖,绵柔地洒落、抚慰在这迷人的酥胸上。洪跃进的眼睛沉醉了!只见一道道的金线,在那粉红色的乳晕上,氤氲般地悬凝着,又环绕在那突起直挺的桃红色乳头上,袅袅娉娉地上升;这一缕缕的金线,仿佛又承裁着那乳房上的馨香,向洪跃进猛扑过来,他顿时就像喝多了烧酒的醉鬼那般,身不由己地一瘫,就跪在泥沙上了。

洪跃进的双手滑落在常娟纤细柔娜的腰肢上,他的眼睛与常娟的椭圆肚脐眼相遇。它状似一枚尖头朝下的南瓜籽儿,刚好露出在小花格筒裙的上面。这神秘诱人的眼儿,在斜阳的金线拂照下,显得更加地黝黑和幽暗。洪跃进像是未经大脑思考般的,径直将果肉般的舌头伸了进去,宛如蝴蝶吮吸花蕊那般,在眼儿的内部和外缘亲吻着,令常娟的下腹禁不住扭动起来。伴随着下腹部的翩翩起舞,洪跃进的脑海竟然突生一念:这小花格裙子,该是被褪掉的时候了,因为它已经成为我和常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最后一道防线。

裙子的下摆,齐常娟膝盖的上下那么长。洪跃进一把拽住,猛地往下拉,但毫无效果。他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可常娟明白,洪跃进想要做什么。她边呻吟着,边反过右手,将裙子后面的那个拉链霍地往下一拉。这裙子就在洪跃进的手中,哧溜一声滑下了她的腰际。

两条白皙粉嫩的大腿,圆嘟嘟的,宛如一道亮丽炫目的光芒,直刺洪跃进的眼眸,令他嘴唇啧啧地颤栗不已。再加之那火红色内裤的强化性刺激,使他再也不敢直视那似悬崖般突起的部位。他的双腿尽管仍然在抖动,但他迫使自己站起身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搂抱着常娟,反倒使自己站得更稳当一些。他搂紧些,再搂紧些……

话说回来。本来呢,就在洪跃进一开始搂住常娟,疯狂地嘬她嘴唇的当口,他的直挺棍儿就唰的一声凸起了。这是人体的自然现象,用不着多费口舌。可值得一说的是,洪跃进生来性能量发达,他的力比多向性对象的“贯注”(借用弗洛伊德的话说),早就开始了——尽管一直是贯注在要么是象征性的性对象上(比如他帐子里的美女像),要么是大脑中想象性的性对象上(比如,他手淫的时候,想象力就格外地丰富)。而此刻,当他的力比多活生生地指向常娟这个现实的性对象时,他那滚滚而来的原始的肉欲,恰似大海的万顷波涛,惊涛拍岸地汹涌而至了——向他的爱侣浩浩荡荡地出猎了。他一面在常娟丰腴的胸脯上狂嘬烈吸,一面将他向前上方翘起的挺棍儿,一颠一撅地,向红内裤的根部交叉口儿上戳插、撞击。一下……再一下……再连续几下。适时,刚好有一只麻灰色的公兔,从洪跃进背后呼啦一下地蹿过。兴许在这只公兔儿看来,你们人类的这种“撞击”行为,委实可笑,简直滑稽透顶!你们不是声称你们是进化了的高级动物吗?不是所谓“万物之灵”吗?怎么敢情做起这事儿的时候,跟我们的动作差不离儿呢?

但也许在那些正睽视他俩的树木花草们看来,这大自然的赤裸的一对儿,正是他们远古祖先所开创的繁衍行为合乎情理的动作之表现。没有远古祖先对这般撞击行为的本能式传递,他洪跃进连做梦也不会知道,他可以如此这般的。再说,就洪跃进而言,今天的这一刻,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呀!他可是整整等待了十年啊!——如果从他十三岁开始梦遗算起。十年的等待,十年的期盼,十年的渴望,实际上,就是十年的压抑啊!对人的本能的压抑,对生命能量的压抑,对人的创造活力的压抑。而质言之,就是“男女授受不亲”对本能的压抑,就是“暗泄至宝”对生命能量的恐惧,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对创造力的压抑。

可惜呀,惜乎!洪跃进的撞击动作,因毫无章法——这撞击的技巧,本是需要学习的嘛;更因为他的高度亢奋——这亢奋,驱使他要一次性地将其所有的力比多全部宣泄!他要将他爱的激情液,毫无保留地献给他的爱人。可恰恰惟其如此,他反倒更不能宣泄他想全部奉献的东西了。他那鲁莽的直挺棍儿,在“丫”字形交叉口的磨擦和刺激下,那一股紧接一股的火山般溶液,从腹股沟一带,向直挺棍儿的根部漫溢,然后再从那里,一环一环地螺旋式上升,再上升。最终,那滚烫的溶液以闸门泄洪般的气势,奔腾不羁地冲出……

洪跃进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的双腿虽不再颤抖,但已不再能支撑整个的躯体。他就像这树林中的一茎枯草,哪怕是一丁点儿微风,就足以使他倾倒。好在常娟先从这惊天骇地的激情波涛中清醒过来。洪跃进这般模样,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她在一阵慌乱中,将他俩的衣服铺在泥沙上,然后双双紧紧地偎依着躺了下来。

“你……你这是怎么啦?像变了个人似的?怪吓人的。”常娟轻拂着洪跃进浓密的黑发,温存地看着他,不解地问。

“我……我也搞不清楚啊。也许……可能……我们俩发生关系了。”洪跃进虽不是脱口而出,但也未加思索。

“这就叫发生关系?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哩。我只感到有个尖东西,硬梆梆的,插在我的大腿之间。”常娟这才顺手摸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满手粘了些黏乎滑腻的东西。举在眼前一看,吓坏了。“呀!这是些什么呀?啊?稀稀的,白白透明的东西?还有一股子腥味儿喔。是你刚才弄的吗?是你弄到我身上的?”然后她又发现,她的短裤上面,湿漉漉的一大片,很有点儿不舒服,就把它脱了下来。

“是的。这是……精液。叫精液。是我刚才弄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从我下身流出来了。”洪跃进诚惶诚恐地说。

常娟这才注意到洪跃进那个软沓沓的东西。她好奇地定睛呆望了一会儿,才怯生生把它握在手里。“那……你怎么又变软了呢?刚才还是硬的呢。”“那滑溜溜的东西一出来,它就变软了。是这样的。”

“妈呀!你是说……真的,我们真的发生关系了?完了!我们俩要是被人发现了,就会被开除学籍的,是吗?”常娟似乎这时才弄明白所谓发生关系的真实涵义。不觉担起心来,眼睛警惕地睃了一下四周。

“你别怕。纵然要被开除学籍,那也是我。与你无关。”此时的洪跃进,还挺像个男子汉的。

“我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我才不管开不开除学籍呢!难道我们相爱,就错了吗?”常娟既像是在表态,又像是自言自语。

听常娟这么一说,洪跃进的心旌又震颤了一下。他倏地俯起身子,大脑袋支在右肘上,深情地凝视着常娟。她可真美啊!第一次这么仰卧着,她的美却别有一番风韵。她的眉毛纤细修长,颦蹙之时,宛如荡漾在碧波之上的垂柳的叶片儿那般。在天空斜阳的映照之下,她黑黑的瞳孔之中,不时闪烁着圆圆的白色亮光;她的虹膜愈加显得呈黄褐色,并有一鲜明的乌灰色点缀着虹膜的外圈,给人以清纯无暇之感。她的鼻翼单薄小巧,在她半嗔半喜的时刻,总是不停地翕动,让你顿生爱怜呵护之情。她的上嘴唇抿动之时,就像是一只直面向你展翅飞翔而来的海燕——那总是绽放微笑的嘴角,活脱儿就是那海燕的翅尖;而她下嘴唇那肉嘟嘟的性感,仿佛随时都在等待着你的亲吻。

常娟那雪白丰盈的胸脯,在洪跃进半黝黑的褐色皮肤衬托之下,反显得更加粉嫩娇丽了。即使在平躺之下,她的乳房也是圆鼓鼓的半球形,随着呼吸的节律而波涛般的一起一伏,时而还微微地飘逸荡漾。在洪跃进的俯视之下,她的乳房如此皎然闪烁,仿佛她的整个胸脯都是由乳房构成的。她那乳头娇媚地昂立在那儿,饥渴地等待着爱人的亲抚;她那乳晕含羞地透露出一片圆润的桃红色,诱人地浸出扑面而来的一丝丝馨香。而她那两只乳房之间的隐隐深谷,经斜阳的一道道金线的投影,倒更显得轻雾朦胧、神秘幽邃,给人以宁静、恬适、悠然之感。此刻,洪跃进就把他的头坦然地深潜在这双乳峰下,静静地休憩……

洪跃进似睡非睡。他大脑的神经元,仍有不少部分在勤勉地工作。一个告诫的声音,冷不丁跃出了脑海的水平面:“……就不仅仅是个搂搂抱抱的问题,而且还会发展到发生关系的地步……”。是的,就在刚才,我不仅搂搂抱抱了,而且还发生了关系。我本不知道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晓得怎么样发生关系。可是,是谁在提醒我来着?又是谁在教我来着?要是你们不管我,你们不纠缠我,你们不把我和常娟当回事,也许我根本就不会和常娟发生关系。是你们要我发生关系的嗬!是的,是你们!再说哪,我适才已经和她发生了关系,可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一阵喜雀的喳喳声,伴有斑鸠的咕咕声,也许还有旁边蕨草丛中的窸窣声——可能是只黄鼠郎弄的吧,让两个静憩的人儿,悠悠清醒过来。太阳开始西下。他俩的热血又再次沸腾起来!仿佛那原本一直带电的两具肉体,又一次被高压电流贯通一般。洪跃进的直挺棍儿立马冲天而起。也许它冥冥中受到了男性祖先遗传密码的指引:你刚才的动作,压根儿就不叫发生关系哩。你必须往前走一步,打开她的秘密宝贝,让你男子汉的象征体,找到它最终的归宿!

也许正是远古祖先的本能式启迪,俯卧在常娟左侧的洪跃进,双手霍地一把抓起常娟向上弓起的左腿(因为他俩的衣服,仅够让他们的上身躺在泥沙上面;常娟的双腿,也就只好向上弓着),从他胸前绕过,然后他就顺势将身子整个儿扑在了她的玉体上。他紧紧地把她压住,恍若她的身体会像空气那般即刻飘走似的。他双手分别从她两侧的背膀下插进去,然后死死地箍住她的两肩。他一边狂嘬她的双唇,同时他的下体就像工兵探测地雷那般,在一步步地往纵深探幽。他那肉体探测器,一忽儿到了一片微微向上凸起的、圆丘状的毛茸茸地带——那里既柔软又有毛糙糙的感觉;一忽儿又到了悬崖般的、给人以临空而下之坠感的浪潮处——这里沟壑丛生,凹陷润泽,激情的波涛在向四处迸溅,并晶莹地点缀在花蕾、大花瓣儿和小花瓣儿之上。这激情之波,泛着白色透明的泡沫,潺潺湲湲,其潋滟的波纹,既展向四周,又悠悠荡漾而下……洪跃进那探测器的敏感尖头,偶然摸索到一个令他顿觉温热的口子。说是迟,那是快!他眼睛一闭,完全未经大脑指挥,迅雷般地就直捅进去……

只听“啊——”的一声,脱然划破了这寂静和悦的林空。这听来撕心裂肺、然又再纯然不过的喊叫声,从激情大海的波涛下面传上来。也就是在那花蕾绽瓣的一瞬间,一股鲜红鲜红的汁液,缓缓地从自然之眼中涌出,滴滴溅落在洪跃进白色的和尚衫上。这涌出的,不仅仅是大自然之纯粹体液的馈赠,也不仅仅是纯然肉体的生理疼痛的呼唤。这是对世俗禁锢的撼动!是对人间的性不平等的挑战!是一对纯粹自然之子对人类生息和繁衍的贡献!

伴随常娟在下面的喊叫声、呻吟声,洪跃进的感觉——不知是身体的感觉,还是心理上的感觉——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他的灵魂,他洪跃进的这具肉体,好像已经到达了人类一直在构筑着的那座天堂,至少是到达了这天堂的入口处。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人的天性被人为地扭曲的社会上,他不仅身体有了归宿,更主要的,是他的灵魂有了着落,不再飘泊。按照哲学家的说法,就是从此刻起,他洪跃进真正实现了“心(灵)与(肉)身”的完美统一!

既然洪跃进的肉体探测器,已经悠然达到了宇宙的尽头,那么它就不再像开始那么性急。他赶紧抚慰他的爱人。常娟的面色,比白纸还要煞白,气喘吁吁,在下面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她的眸子失神地告诉他:轻点,再轻点儿。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着什么急哩。我已经把我能给的、该给的,我一切的一切,都给了你。

洪跃进尽管是头一遭儿行使男人的本能,但他那艺术家的天性和气质,毕竟唤醒了他的柔情蜜意。他用双手把自己的躯体支撑起来,不再重重地压着她那娇弱的身子;他的下体缓缓地律动,那就像是他在用悠长的慢弓技法演奏二胡《豫北叙事曲》,默默地表达他对常娟的爱意。即使在他感觉到激情澎湃的高潮就要来临时,他也还在喃喃地倾吐“我爱你……爱你!”直到他那滚滚的爱情表征液,一泄千里地喷进她的天然吸纳口……

初秋的黄昏开始把树林笼罩在神秘的暮色中。一抹落日的余晖,透过婆娑的树叶片儿,怡然地挥撒在洪跃进那健美的脊背上。这一对大自然的产儿,沉醉在彼此的肉体中,几乎忘记了他们所由来的那个世界。再也没了世俗的时间,没了社会的存在,更没了虚伪的道德对肉体的禁锢。他俩完全成了世外桃园中的自然人,成了按天然本性而活着的真正的幸福人儿。

当洪跃进从常娟上面抽身而下的时候,不经意间被他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不仅他的白和尚衫上溅满了大滴大滴的红液,而且常娟那花蕾绽瓣的幽谷眼儿上,还有红液淌出。“娟,你……你还疼吗?”洪跃进赤红着脸,惭愧地望着她说。

“先开始……好痛哟!就像是下面被猛地撕裂了一样……痛死我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那你现在,还疼吗?”

“现在不痛了。好多了。怎么?你怎么知道我会疼呢?”常娟好奇地问。

“你看看……你那下面,就知道了。”洪跃进边盯着下面,边惶恐不安地说。

“你拉我一下。我没劲儿起来唷。”说着她娇媚地伸出双手。当她坐起来,看到自己身子下面那殷红的一滩时,禁不住弓着的双膝颤抖起来。

“妈呀!我流了那么多血啊。我会不会死唷。啊?好像还在流喂。”

“别怕,你不会死的。有我哪。娟娟,我们……我们俩这回,可是真的发生关系了。”洪跃进嘴上说不要紧,可他心里张惶得厉害。

“真的吗?发生关系……就是要流血的吗?呃,我流血了,那就是我们发生关系了。”

“娟,你不会怪我吧?我真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是自愿的。我爱你,我当然要让你和我发生关系啦。你别太着急,说不定,等会儿,我就好了。”常娟又向后仰着躺了下来。她的身子实在太虚弱了。

洪跃进将汗衫从她的臀下缓缓地抽出,又把她身下的红液和黏稠液轻轻地搌干净。他把汗衫卷起来,让红污渍卷在中间。常娟看在眼里说,“你的汗衫弄脏了,咋办?不能让人看见。是不是把它丢了,就丢在这草丛里面?”洪跃进说不要紧,还能穿,只要洗一下就行了。“洗得干净吗?怕是洗不干净哩。还是丢了算了。我再给你买一件。”洪跃进坚持说洗得净,还能穿。他把它塞进长裤兜里了。常娟扑哧一笑。“那你就打着赤膊回去呀?你怎么好向你宿舍的人解释?还有,你洗的时候,有人看见怎么办?你得小心喔。”洪跃进说他知道。他会谨慎的。

当暮色完全降临的时候,这俩人儿顺小溪沟下山,走到东门旁边的水泥马路上。然后,俩人一前一后,远距离的,从学校东区折回西区的宿舍。当然喽,洪跃进赤着上身。

 

 

洪跃进走进宿舍时,似乎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光着背膀。但他还是观察着动静。趁人没注意,便悄悄拿起瓷脸盆,蹑手蹑脚向盥洗间走去。盥洗间很大,墙壁四周布满了一围转的水笼头和水糟,室中间还有一个独立的长形水糟。里面有不少人在洗手脸,有的在冲冷水浴。洪跃进先把水盆放满水,然后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汗衫掼到水盆中。旋即,一层层嫣红的色泽,从盆底下云烟般的袅袅上升,顷刻全变成一派赤红色。他赶紧把水笼头放到最大,直接让赤红的水从盆内溢出去。正当他聚精会神地搅动着汗衫的时候,冷不丁爆出一个不冷不热的鼻息音,吓他一跳:“你洗衣的水,好红喔!”原来是他!李天豪。

当时盥洗间灯光昏暗,洪跃进抹了些肥皂,并使劲儿地搓揉。他确信他已经把血迹洗得一点儿没剩了,就把它挂在走廊里,让它谅干。第三天,天气仍然很热,他连看也没看,又把它穿上了。

中午,洪跃进和李天豪一起买了饭,从食堂走回来。他似乎感到李天豪的神态有点儿诡秘。李天豪一忽儿和他并排走,一忽儿又落在他背后看着什么。可他并没在意。等端着饭回到宿舍后,李天豪突然嗤嗤地笑起来,差点儿把嘴里的饭沫噗地喷到了天花板上。“你们看呀,伙计们,洪跃进的后背上,有啥子好东西哟。那可真是好东西嗬……”。洪跃进猛一楞怔,搞得他丈二摸不着和尚。李天豪晃着脑袋,神秘兮兮的,示意大伙儿看洪跃进的后背。先后有向前进和韦哲生看过了,洪跃进这才意识到他的后背。他向右扭过头,抻起汗衫的下摆,才看到有一片褐红泛黄的污垢。他的脸,顿时腾的一下红了。

“哈哈,你的汗衫上,哪来的血迹?”李天豪那口气,像是得到了什么重大的新发现。

“什么……血迹?”洪跃进假装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不是血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没洗干净。”

“嗨嗬!你骗不了我。肯定是血迹。说说看,你搞了什么阴谋诡计?该会没有杀人吧?”李天豪神色阴郁地说,本来就马脸般的面颊,一下子耷拉得老长。

“你才杀了人哩!”洪跃进没好气地回敬一句。

“嘿嘿,别生气。我是说着玩的。可是,你又没爱伤,怎么会有血迹嘞?”李天豪用引诱的口吻,想掏出洪跃进的什么秘密。

“我是不是每次受了伤,都得告诉你?笑话!”洪跃进反唇相讥,并顺势接过李天豪的话头。“告诉你吧。我真的受过伤。我暑假返校后的那几天,打篮球,腰上受了点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真是莫名其妙。”幸亏他脑子转得快,立马找到了一个搪塞李天豪的好理由。

“你们说说,你们说,大家什么时候,看到他受过伤了,啊?”

“我这小事一桩。非得让你晓得吗?真是多管闲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算了算了。天豪,别闹个没趣。跃进若是假期受的伤,我们是不知道的嘛。别和小弟弟过不去,搞得大惊小怪的。”向前进的确听懂了李天豪想要说什么的涵义,而且他也听出了洪跃进说话的破绽。但他还是出面打圆场。他毕竟是领导,说话可是管用的。

“爱情思恋着去爱慕爱情。”尽管常娟星期天要参加洪跃进那个小歌舞的排练,但这对欲望燃烧的情人,还是在国庆节前,又偷偷地去过树林里两次。他俩精心安排了幽会的路线。常娟按他俩第一次摸索的路线,从图书馆向东走,再在森林边洪跃进开辟的那个灌木丛入口处等他。而洪跃进则从宿舍自西向东,绕了个大弯子,来到距东门约二百来米的那条马路上,然后顺着那条干涸小溪沟上山,再到灌木丛入口处接常娟。

国庆节晚会上,洪跃进的作品大获成功。常娟呢,也因扮演舞蹈的主要角色而更为大学生们所喜爱。洪跃进的音乐才能,使他成为除政治信仰系之外最有影响的大学生名人了。洪跃进的创作热情,一度更加地高涨了,不仅是因为歌舞剧《校园新貌》的成功,更是因为爱情的火焰所激发的天赋创造力。他又开始构思下一部小歌舞剧,争取能在元旦晚会上被入选。他的《校园新貌》,还引起了本校音乐系一位搞作曲的教授的关注,破例邀请洪跃进去听他的作曲课,还把他推荐给本市江城音乐学院——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音乐学院嗬——一位著名乐理学家,听乐理课和歌剧音乐创作课。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中旬。深秋的寒意,迫使这对相爱的人儿无法再去树林了。得找个既安全又能挡风遮雨的幽会地点。那天下午,在教学楼二楼大教室,听完五、六节的哲学课(老师讲历史唯物主义的“环境决定论”),洪跃进走出教室,一边琢磨着老师所调侃的“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何意,(“我就是从穷山恶水那儿来的哟。老师是不是指我来着?”他思忖。)一边从西面楼梯,一步两蹬地往三楼跨,踅进楼梯口边的男厕所,想解大便。他经常上三楼的厕所,因为这里人最少。这厕所只有五个大便池,木制的隔间,上面涂有肉色的油漆。他进了他常用的靠西边窗户的那个隔间。因为这里有一扇单边玻璃窗,暗蓝灰色的,只高出便池约一拃儿宽,平时,特别是夏天,总是用一个风钩撑开着。洪跃进在这里解大便,既能享受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有时还能得到西斜日光的沐浴。

洪跃进刚蹲下来,即刻就感受到了这紧闭的玻璃窗上那暖融融的日光。他未加思索,拽起那锈迹斑斑的插销闩,就往上拉,想把它打开。使劲摇转了几下,这铁栓就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一道怡人的阳光,倏地钻了进来。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念头,霍然跃入他的脑际:啊,多好的一个约会地点喽!

紧靠这窗下,是这栋 形楼上,将“横形”楼(“¾”)和“树形”楼(“½”),二者连接起来的一个中间地带,恰似一个平台。该横形楼有三层,而树形楼,只有两层,是专作大教室用的(一楼为阶梯教室)。这样,从洪跃进此刻的位置,若你水平地看过去,恰好就是树形楼的屋顶(当然,只能看见左半边)。这屋顶呢,既仿照俄罗斯式风格又兼华夏民族的特点。碧绿的半圆形琉璃瓦,一块一块地叠盖起来,在金黄色的夕阳拂照下褶褶生辉;西北角和西南角上的屋顶尖,呈弧形般的向上翘起,上面有一只灰白色仙鹤,恰似腾空飞去。

洪跃进兴奋得似乎每一根神经都震颤起来!他的便意,竟然也莫名消失了。他得赶紧试验一下。他一脚踩在窗台上,嗖的一下,很轻松地往平台上一跳。他站在平台上,发现这窗台,只齐他的膝盖那么高,而且这平台呢,刚好又被北面的琉璃瓦屋顶全给挡住。既能遮风挡雨,又僻静安全。紧隔这堵墙的,就是女厕所。常娟完全可以从女厕所那边,跳到平台上来。

一个新的幽会方案,就这样自然天成地构想好了。晚上九点,他俩分别从男女厕所来到这里。激情拥吻、窃窃私语两小时,十一点前返回宿舍。

 

 

自从上次以党支部的名义跟洪跃进谈过话后,向前进更加关注这个不安分团员的行踪了。他把这事视为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不能让洪跃进在小资产阶级感情的泥淖里,愈陷愈深。特别是洪跃进汗衫上那来历不明的污渍,虽说不上是什么明显的证据,或者一定能说明什么问题,但他那尖削的小脑袋瓜儿,总是强迫思维式地,把这事儿与一个女人的什么,硬生生地联系在一起。他觉得有必要把他的忧虑跟龚维忠谈谈。一来表明他对青年团员的成长表示关心,这是他作为支部书记应该做的;二来,万一洪跃进出了哪喳子事儿,他也好向组织上有个交待。

国庆节后的一天下午,约摸两点还差一刻,他便提前向总支门口走去,等下午来上班的龚维忠。只见总支的门开着,还从里面那个小房间,传出一个女人娇滴妖艳的声音,间或伴着一个男人着意压低的嗓门。他在门外聆听了片刻。那男声,无疑是龚维忠的。可那女声是谁,他把不准。可他向前进毕竟是政治嗅觉极为敏感的人。他得再观察一下动静。要是冒然闯进,撞上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那可就糟了。他往阳台门的后面一闪,像只黑公猫似的,等候动静。

一会儿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发生向前进朦胧期待的事情。但他还是谨慎地观察着。直等系办公室的老师,还有总支副书记和女干事,都进了各自的办公室后,向前进才“报告”一声,带着一丝儿莫名的忐忑走了进去。

原来是吕永贞在里面。

吕永贞是七六级“工农兵学员”,即这类学生的最后一届,七九年暑期毕业时,由龚维忠一手培养,作为七九级的专职指导员留校。她来自鄂东北地区农村的回乡知青。因颇有几分姿色,加之会溜须拍马,特别是把当地公社书记的儿子搞得神魂颠倒,遂成为书记的儿媳妇。后由书记推荐上了大学。可她并不愿像其他工农兵学员那样,“哪里来,哪里去。”她想毕业后留在江城市,特别是做梦都想留校。于是,就像她过去所擅长的那样,她把目标锁定到龚维忠身上。只有把他搞定,才能实现她的理想。

她几乎花了两年时间向龚维忠调情。可是,至今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全部东西。因为龚维忠好歹不吃她的那一套。要说到点子上呢,是不敢吃。可以说是绝对不敢!尽管龚维忠的老婆,干瘪苍老得几乎可以当他的妈了(吕永贞正是把准了这一点。有一次晚上她在总支办公室看庆祝“国庆”的电视时,见过他老婆),他本人身体各方面的功能正常,免不了对女人还有强烈的欲望,但他毕竟是从部队转业来的正统干部,再加上他胆子很有些小——他似乎比那时的任何干部都清醒:“野荤”是吃不得的;那是要以丢官为代价的!故而吕永贞虽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完全如愿以偿。故而她还要继续引诱龚维忠,让他把她那乡下的半白痴丈夫调到城里来,最好是调到学校的武装部搞保卫。

向前进当着吕永贞的面,向总支书记汇报了他对洪跃进的担忧。

龚维忠一拍桌子,当即表示:对洪跃进和常娟要严密监视,严肃地关注事态的发展。具体由张玉梅和吕永贞负责。

这下吕永贞可有事干了。随即加大了对常娟的监管力度。她不仅自己时刻捕捉常娟的风影,而且还密授七九级支部书记——七九级党员少,全年级只有一个支部——协助她。

本学期一开学,吕永贞就找常娟谈过两次话。到了十月下旬的时候,那个作为卧底的支部书记,甚至还探查到了常娟赴约会的踪迹。那天,常娟正走在从图书馆通往东区树林的泥土路上,她的直觉霍然告诉她,有一个人,是个女的,不近不远地尾随着她。她灵机一动。当她走至变电房旁边时,向左绕过变电房,又向图书馆方向折了回去。等她确信已经甩掉了尾巴,她又才去赴约。她把这路途的遭遇告诉了洪跃进,他们决定,这个地方再也不能来了。

进入隆冬时节后,这对如胶似膝的恋人儿,就连教学楼的平台上,也不能再去了。那上面实在太冷。尽管洪跃进穿一件缀有棕褐色人造毛领的草绿黄色军用棉大衣,将常娟紧搂在里面,可她还是被冻得筛糠似的抖动。他俩接吻的时候,洪跃进的鼻尖,凉得像冰块,常娟那肉嘟嘟嘴唇上水晶般的唾沫,遽然就变成了一丝丝雪霜。这天晚上九点后,他俩的耳旁,伴随着西北风的狂呼乱叫,就那么站着紧紧地搂在一起,在规划着他俩的未来。常娟嘴唇颤动着说:“跃进,我看你还是报考研究生吧。不是元月份就要开始报名了吗?”

“考研究生?我早就想过这事儿。可是,考什么呢?我一个学政治的。我可不想考什么政治专业的研究生。”

“不是要你考政治。当然是考音乐哪。你是天生的音乐家,我认为你准考得上。你既可以考我们本校的音乐系,也可以报考江城音乐学院。咦,那个音乐学院的教授,不是对你挺欣赏的吗?”

“只能说有那么一点点。但要考上研究生,还是没谱哩。我要考就考作曲专业。”

“对啦,我支持!”常娟伸出她带着绛紫色羊毛手套的食指,要跟洪跃进拉钩。“我第一个支持你。未来的作曲家,非你莫属哦。老实说,我之所以爱上你,就是看上了你的音乐天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喽。”

“哪能啊。只要我能参加考试,我准能考上。不过,我有点儿担心,恐怕系里不会让我报考嗳。现在考研究生,政治思想表现是第一位的。我这名声……虽说不上臭名远扬,但也确是政治信仰系,顶呱呱地叫的一个。我还听说,要是系领导不同意你报考,连名都报不上哩。”洪跃进一说到这儿,顿觉得一道道寒气,从毛糙的水泥板上顺着脚跟慢慢爬上来,一股脑儿地直扑心脏。

“别那么悲观嘛。这可不像是你呀!”常娟轻柔地抚弄着他发梢尖儿卷曲的浓浓黑发。“至少,你要碰碰运气呀。也许老天爷开恩,让我们如愿以偿的。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你虽然不是学音乐专业的,但我相信你的天赋。我想,搞音乐的老师,也会这么看的。”她又用手轻拂着他的脸,像是给他按摩驱寒似的。

“考作曲专业,最难的恐怕不是谱曲这一门。写几支曲子我很容易。难的是考《和声学》和《乐理学》这两门。虽然我听过这两门课,但掌握的知识并不系统,很零散。”

“你还有这么长时间准备呀。要明年五月份才考试哩。你准行的。”常娟噘起她那一抹儿雪霜似的嘴唇,凑上来,轻吻一下他那有点干裂的厚实嘴唇。

最后他俩决定,一到报名时间,就向系里提交考研申请。

这教学楼的平台上,再也不能站人了。他俩想换个地方,却苦于一筹莫展。旅馆,哪怕是最便宜的,他俩也不敢去。不是因为没有钱。洪跃进当然没钱,可常娟有。她爸经常给她寄钱。问题是,若男女要住在一起,必须凭结婚证。没有结婚证而想住旅馆,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俩只好永久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俩那一个膘悍、一个丰腴的肉体,已经好久没有彼此呵护了。爱情的煎熬,使他们终于失去了那防御世俗危险的理智。

1226那天晚上,学校为纪念毛主席生日放电影,就在靠大礼堂旁边的那个露天电影场,六点半开影。常娟那个宿舍的女生都去看了。常娟觉得这是个机会,值得冒一次险。他俩在西门售票处左近的大树后面约好,电影开影十分钟后,就分别返回常娟的宿舍。当洪跃进心慌气喘地蹬上三楼时,那走廊里,除了楼道顶上的白炽灯泛着昏暗的黄色微光外,阒无一人。洪跃进边祈求上天保佑,边闪进了318房间。“快,上来呀,我在这儿。”常娟早已脱光了衣服,在她那个上铺的床上等他。洪跃进不再犹豫,几乎是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

就在这对可怜的人儿那发僵的身体还没有温热,欲望的勃发刚刚开启的时刻,一阵嘶哑沉闷的吼叫声,訇然在他俩耳边炸响:“你们在干什么!真不要脸……不要脸哪……让我逮了个正着。哈哈!这下子你们跑不了啦……还呆着干吗?还不快给我滚起来?快滚起来!快!……”。

是吕永贞!洪跃进本能地一把拽紧了被子,不让她看见常娟。只见这女人在床下面,仰视的脑袋上,怒目圆睁着她那小小的单皮眼睛,略带斜视的目光中,溢出一道道狰狞的得意神色。她手上诡谲地摇晃着一大串钥匙,那宿舍的门,也大敞四开着。

洪跃进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知道以骑士般的气概保护常娟。他一动也没动。他任凭吕永贞在下面诅咒了好一阵子。后来,吕永贞也觉得这样嚷嚷没趣了。这对赤身裸体的人儿,是不会当着她的面下床的。她似乎对整个世界都没好气地,把门咣啷一搡,赶忙蹿出去,急着向龚维忠电告她的伟大发现去了。

常娟这才从自天而降的灾难中清醒过来,并用嚎啕大哭的方式,来抵消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她没有料到,这次侥幸的冒险,竟给他俩带来如此的灭顶之灾!洪跃进一开始也是魂不附体的,但他毕竟是男人,他对他俩总有一天会出事,似乎早就有思想准备。吕永贞一走,他本准备起身下床的。可那远古优秀男人遗传给他的肉体智慧,在关键的一刻起了作用:你不能就这样离开常娟,不能就这样舍弃爱你的女人。你必须安抚她!让她心情平静后再走。

洪跃进的肉体智慧又告诉他:你反正已经被逮着了。没有谁能怜悯你,更没有人来救你。你只有自己拯救自己!既然有人要毁灭你,那就不如在死前,再纵情欢愉一次,哪怕是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对于生命的意义来说,也是值得的!

也许是冥冥中得到远古祖先的指引,洪跃进那本来已冷却的血液,再度慢慢地沸腾起来了。他双臂搂紧常娟还在微颤的后背,从她的额头开始吻起。他要激情地吻遍她的全身。惟其如此,才能抚慰她这颗为爱而承受致命伤的心灵。他就这样尽情地吻着。他的吻,竟然产生了奇妙的心理效应:常娟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容。他还在吻。宛如一头痴情的雄狮,陶醉在她的肉体的缠绵里,淳朴敦厚地参拜着她的身心的神龛……直到那该死的咚咚的搡门声,再次地袭来,他才依依不舍地从爱人玉体上起身……

 

 

第二天一早八点,洪跃进在总支办公室接受龚维忠的亲自过堂。在场的当然有吕永贞,还有张玉梅。总支干事在做记录。

“作孽啊……作孽!”龚维忠一幅凶神恶煞的浮肿脸耷拉得老长,忽而两手叉腰,忽而又望空地乱舞,拖沓着脚后跟,不停地踱来踱去。“洪跃进啊,洪跃进!你这堂堂的七七级大学生,竟然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丑事。哼,我过去还以为,你不大不小是个人才,也就一直在迁就你。可没想到,你竟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见人吗?”

“我……我咋的就没脸见人哪?我又没偷没抢。”洪跃进垂头瞪着地板,嗫嚅一声。

“没偷没抢?浑帐东西!你比没偷没抢要丑陋得多!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和一个女人赤裸裸地摽在床上。你……你还是个人吗?啊?”在龚维忠的眼里,面前的这个小伙子,恰如猪狗那动物一般。

“我……我咋的就不是个人哪?”洪跃进又以他那特有的讽喻方式反问龚维忠。

“你说,你还是人吗?如果你还是人的话,你就不会在堂堂的共产党的大学里,在纯洁无瑕的大学校园里,在充满无产阶级情意的大学生宿舍里,干出这种丧尽人性的勾当来!丧尽人性,你知道吗?”龚维忠神色俱厉地死盯着洪跃进。

“我……我咋的就丧尽人性哪?”洪跃进嘴里又吐出了那个“咋的”,不由自主的。

“你不要老是……咋的、咋的。不要想蒙混过关。你今天要是不老实交待,我立马向学校打报告,开除你的学籍。不出一星期,你就得滚蛋!不信你试试!”

洪跃进的心一横。心想,前有郝新运,后有张拥军。反正我已经完了,总是要给开除的,你低三下四的,也没用。还不如破罐子破摔。“滚就滚。有哪门子了不起的?”

“你……你真是反了你!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政策狠。洪跃进,我们真是为你惋惜。而且,你不仅害了你自己,你还毁了常娟。你不是罪该万死,那又是什么?”

“要说有罪,都是我一个人的罪,与常娟无关。你们不要处罚她。我一个人负全部责任。”

“好大的口气呀!”一直没吱声的吕永贞,斜瞟了龚维忠一眼,猥琐地插一句。

“好!你口气不小。你有种。那你就老实坦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糟蹋大学生形象的丑事?你耍流氓痞子的罪恶动机是什么?”这会儿,龚维忠似乎开始进入审问的正题了。

“我不是流氓痞子。也没有什么动机。我就是爱她。我爱她!就这么简单。”

“呸——!”龚维忠因愤怒过于,不仅随之喷出了一大串唾沫,而且他那肥厚通红的鼻孔里,也彪出了一条透亮细长的鼻涕。吕永贞为了掩饰他的尴尬,赶紧掏出自己的红手绢,递给他。龚维忠边搌着鼻子边说,“你……也有资格说‘爱’这个字?莫名其妙!你所说的‘爱’,就是像你们俩个那样搞的吗?就是像两个舔不知耻的动物蜷缩在床上的吗?就是像你俩那样玷污大学神圣的宿舍的吗?嗯?这些……就是你所说的‘爱’?”

“那……您说爱是什么呢?”洪跃进揶揄地反问。

“爱……是什么,你问我?你不是知道吗?要不然,你怎能做出那档子事?”龚维忠没料到这个被他训斥的学生竟会这样将他一军。说来呢,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好胡乱吱唔一番。“爱,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呃,我们的老祖宗,从来就没有教过我们这个词。或者说,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说这个词。从来——不说。”他边说边打量了一下他的幕僚们。“你们何时听说过,孔子说了‘爱’这个词哪?还有,孟子说过了吗?董仲舒说过了吗?”说完,他得意地斜睨着他的同仁,仿佛他正在作出一番学术探讨似的。

“没有说过。真的没有说过。”吕永贞当然不会忘记这难得的溜须拍马机会。

“嗯……据我所知,孔子在《论语》里面,倒是说过‘仁者爱人’。”在一旁一直没做声的副书记,谨小慎微地插话。他一边低声下气地望着龚维忠,一边斟字酌句慢慢地说:“不过,孔子的这个‘爱’字,它的意思与洪跃进说的那个‘爱’,毫不相干。洪跃进与常娟是‘爱情’。哦,不对。不对。我说错了。”荣崇德满脸绯红,不知怎么说才贴切。“呃,是这样。‘仁者爱人’中的爱,指的是我们常说的亲情,比如说亲子情、亲属情、家族情等等。而与西方小资产阶级所谓的‘爱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对嘛,还是我说得对呀。”龚维忠尽管对他下手的这番解释并不满意,但毕竟给他解了围。“是的。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说这个词。爱情这个词,不过是个虚设的概念。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东西。要不然,我们在现阶段,也不会反对大学生谈恋爱。说真的,恋的是哪档子爱哟!”龚维忠既像是布道似的传播永恒真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还是有爱的呀。人类应该有爱情;没有爱情,就没有人类的繁衍。我,就是因为我的父母相爱,我才出生的哦。”这会儿,洪跃进居然放松开来了,就像是跟他们一起探讨爱情的真谛。

“你大错特错!人类的繁衍,恰恰不需要爱情。”龚维忠斩钉截铁地说。“你洪跃进的出生,也不需要你父母的爱情。事实上,人类不过就是动物,尽管因为有进化,我们才说人类是高级动物;但人类再高级,它毕竟还是动物嘛。我们有动物的本能……”。

“可是,恩格斯说过,我们人类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这最美丽的花朵,应该是有爱情的呀。”洪跃进再次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和书记争辩,仿佛他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争赢了的话,他的罪过就会减轻或被抹去似的。

“恩格斯说的当然是真理。正因如此,所以我们这个社会,才让男女结婚,组建家庭喽。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有他们的性发育成熟了,开始有繁殖后代的愿望的时候,才需要‘父母之命,媒婆之言’——老祖宗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嘛。就开始搞对象了。”龚维忠端起他的白色搪瓷杯,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这搪瓷杯的杯内,因常年累月茶垢的沉积而变成了令人恶心的黑褐色。

“可是,搞对象就是恋爱,就是爱情哟!”洪跃进接过龚维忠的话头说。

“大错特错!搞对象,仍然不需要爱情。你们看……”。龚维忠得意地瞟了一眼吕永贞,似乎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卖弄一下他的学问。“在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四书》、《五经》中,何曾教过我们搞对象需要爱情?别忘了,西方资产阶级所谓的‘爱情’,在我们的祖宗那里,叫‘色’、‘欲’,或‘淫’。知道吗?特别是‘淫’——‘万恶淫为首’嘛。”

“就算我们祖宗讲的都是对的,可这个‘淫’,是在讲‘万恶’的时候,才这样说的。可是,我们祖宗在讲‘善’的时候,就不这样说了。也许他们还会说,万善爱(情)为首哩。”洪跃进灵机一动,套用了一下祖宗的说法。

“唔……”。副书记连连点头,本想把同意洪跃进的意思说出来,可猛地又从嗓眼儿里,生生地折回去了。

“我们的祖宗,绝对不会这样说。他们对我们后人如何搞对象,定了一个标准的基调,那就是‘少私寡欲’。你们听说过吗?”“没有……没有。”吕永贞一迭连声地说。“祖宗要我们‘少私’,就是那些与大公无私格格不入的私心杂念,要尽可能的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那……寡欲,是什么意思呢?”吕永贞更加装出一个虔诚学生的样子。

“寡欲,就是要从根本上祛除人的欲望——不管是什么样的欲望,比如,人的性欲,男人的好色,女人的淫荡,对金钱铜臭的追逐,对奢侈品的贪婪,等等。这些欲望都是万恶之源,必须从灵魂深处彻底扫除。特别是人的性欲,它是人身上没有得到进化的部分,完全是动物的本能,那就更要不折不扣地消除。”

“可是,如果像您说的,要是彻底消除了人的性欲,那人类还能繁衍吗?”洪跃进越发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能繁衍?照样繁衍。我们要消除的是人对性的欲望。懂吗?”龚维忠生怕洪跃进没听明白,两只厚厚的眼睑死命地盯住他。“可怕的是人的这种欲望。而不是说,人们就不能紧巴巴地在一起搞那档子事了,不能性交了。性交,当然是可以的嘛。但必须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洪跃进装模作样地问。

“必须要有结婚证,必须要合法。懂吗?而且……说起来嘛,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是顺序不能颠倒——你不能先发生关系,再拿结婚证;反之,你就违法了。二呢,是要关起门来,偷偷地做那档子事。要不然,我们祖宗怎么会管叫它为‘房事’嘞?”

“可我还是不明白。您说的似乎有矛盾。一方面说,要消除人的性欲;另方面又说,人们可以性交。这……不是矛盾的吗?”

“不,一丁点儿矛盾也没有!性交,是人的本能,即使你想消灭它,也实现不了;但性的欲望,是必须要消除的,也是完全可以消除的。比如说,我们经常嘲笑某某人‘好色’,‘骚货’、‘下流痞子’,等等,就是通过道德舆论的力量,来消除性欲。”

“这……消除得了吗?”洪跃进几乎想笑出声来。

“慢慢来嘛。你们想想……”。龚维忠又开始启发他的同僚。“为什么老子要说,‘五色令人目盲’?这就是说,看美色——不管是哪一种‘色’,那都是可怕的;都是要瞎眼睛的!这就意味着,漂亮女人是看不得的!那就叫做被引诱、被诱惑。”龚维忠顺便偷瞥了吕永贞一眼,似乎是要表明她不属于漂亮女人之列。

“老子说得太过分了。若是真的,男人看了美女一眼都要瞎眼的话,那男人不都成了瞎子了?”

“不是说你的眼睛就真的瞎了。而是说,你的思想意识瞎了;你的灵魂被腐蚀毒害了。洪跃进,你就是一个灵魂瞎了的典型代表。”

大家的眼睛刷地一下都聚在洪跃进身上,恍若他真的瞎了似的。

龚维忠余兴未尽,继续发挥一通。“为了通过道德信仰的力量消除性欲,孔子告诫我们说,君子有‘三戒’,其中‘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洪跃进,你这么年轻,你的血气根本就还没定型,可你,却放纵好色到这般地步。你——”。

洪跃进禁不住打断了龚维忠。“我不是好色。我要的是爱情!”

“爱情,爱情……跟你说了半天,你还是抓住小资产阶级这个臭字眼不放。你这个顽固不化的东西,简直犟得像头骡子!可不管你怎么犟,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从今天开始,你得老老实实给我写思想检查。每星期交一封上来,我要亲自审阅……”。

在洪跃进过堂的整个过程中,张玉梅一言没发。她只觉得好笑,像洪跃进这样的小伙子,我们的龚书记,也把他无可奈何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