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报》副刊， 2014年2月6日

小屋外的公鹿（融融供图）

      细细雨丝弥漫在西雅图一个周五的下午。会议结束，我在市政厅大门口等他。
　　背后的大楼好像巍巍高山，汽车是昆虫，人群像蚂蚁。雨点落在手里，湿漉漉的，沾在大楼的水泥上，马上无影无踪。
　　我上了他的车，插入拥挤的车流。雨刷左右摇摆，把盈盈水珠推向两边，那种姿态似乎在代替我向西雅图市区不太宽敞的道路和耸立的钢筋水泥招手告别。车往南开，不紧不慢。平时急吼吼、分秒必争的生活节奏，到了周末松弛下来。天空和大地在雨中变得柔和低调，纷纷后退。一路上，究竟有多少车辆像我们一样，奔向同一个目标？
　　（1）
　　沿着五号公路开到华盛顿州府奥林比亚，大约一个半小时，然后转西，还有一段路程。他告诉我，那里突然出现一个小镇，都是由富人投资的。房子造在悬崖上，面对大海，造得像100多年前美国东部的老房子。后来，他带我去拜访。悬崖上的海景确实漂亮，尤其看落日，漫天红霞。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但是，砍掉了大片古树，没有前院后院，以人为中心的心迹暴露无遗。现代人无处可藏，被人造数码一网打尽。逃避成了享受，躲到没人找到的地方，成为一种时髦。我在其他州也见过不少。
　　当初听到他购买海边小屋的消息，立刻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自建的小屋激发梭罗无限的想象力，文笔犀利，灵魂飞扬，写下传世之作，让人看不胜看。又想到《圣经》所说，上帝在创造了山水动植物以后，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让人管理天下。这些文字在我走进小屋时，都从纸面上跳出来，变成活生生的存在。
　　小屋只有一间卧室，一个厕所，二楼有一个Loft，放着一张大床和两个沙发。厨房和客厅装修得舒适温馨。前门有露台，后门有树林。小屋离海边只有两条道路之隔。空中和地下都非常潮湿。家里开着吸湿机，24小时从来不停。夏天借着海风和林荫，不觉酷热。冬天不见冰霜，海上飘来的暖暖雾气，弥漫在周围高高耸立的苍绿松柏，如同中国南方深不可测的竹林，被缕缕青烟缭绕。树冠很高，仰望时得有做瑜伽的弯腰功夫，或者干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被分割成各种形状。满地落叶，盘根错节。牛草铺在树根旁，好像地毯一样，他喂野生动物，用苹果干粉拌在玉米粒中，一撒就是20磅。他笑嘻嘻地说：“够它们吃上半个月。”
　　小屋经常关着，但是，钥匙在朋友和同事手里传来传去，好像一个宝昙，摸一摸就沾上了福气。有的人来休闲，有的人来钓鱼，有的人走树林。上个星期，有个印度同事带来一家老小八口人，住在小屋里，留下一房间的咖喱味。进屋后，他打开所有的窗户，让印度气味往外扩散，然后拿出自己垂钓的三文鱼，说要做墨西哥晚餐，让我尝尝平时没有吃过的新鲜食品。他一边做，一边叫我到二楼的楼梯口，把窗帘拉开。
　　“带着你的相机”，他说，“纱窗已经拆下，如果有动物来访，打开窗就能近距离拍照。”果然，不一会儿，有一头公鹿来了。我们平时常见母鹿和她的孩子，头上长角的公鹿不到居民区取食。这头公鹿长着两个角，走得很慢，一步一张望，矫健的长腿落地无声。它从隔壁的林子里过来，好像熟门熟路。此刻，它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不想拉窗，生怕惊动它。但是，照片中有玻璃的反光，形象模糊。它在吃玉米之前，抬头昂胸，两只耳朵竖得笔直，好像两个侦察兵，左右各转180度，然后低头吃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窗拉开，它还是听见了，警觉地抬起头来，耳朵朝我转过来。因为我在高处，它没有看见，走了几步，换一个方向，继续吃食。我举起相机，喀嚓一下，闪光灯亮了亮。我有些紧张，它却不太在意。我觉得奇怪，继续拍照，让灯光不停地闪亮，竟然对它毫无影响。难道它把闪光灯当作天上的闪电吗？还是它的眼睛对灯光不很敏感？
　　观看公鹿时，我还看到大小不同的鸟，与公鹿相比，它小得好像落叶一样，被风吹来吹去。一只鼬从地洞钻出来，身体直立，捧着玉米，快速咀嚼，进入另一个地洞。谁知道地下暗藏多少野生动物？是否也像人类建造的地铁一样，四通八达？
　　（2）
　　天很快黑了，他有夜色望远镜，常常在晚上观看野生宠物。但是，香喷喷的气味，传到楼上，吸引我到厨房去。煎得松脆的三文鱼块，酪梨酱里拌入洋葱和西红柿粒，烫烫的墨西哥软饼，错落有致地放在晚餐桌上。我很少吃墨西哥菜，不习惯豆泥和乳酪混在一起吃。他说，摊开软饼，加一勺酪梨酱，然后放三文鱼，对折，就可以吃了。橄榄油和德国黑醋拌成的沙拉酱，淋在各种绿叶上。果然，味美清香，三口两口把晚餐一打而尽。
　　“我要教你做面包，千年古方。”他在晚餐之后说。我莞尔，心里想，外面是千年古树，里面烤千年面包，厨师应该是白发苍苍的老公公啊！  他说：“千年面包是意大利从古流传至今，餐馆吃不到，面包店也买不到的。”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搞来配方，试验了20多次，才得成功。他让我把配方写下来，千叮万嘱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创造”和改变，否则享受不到它的真谛。吃饭吃文化和历史，这话常常挂在他嘴边。工作时飞到天南海北，一定找到当地特色的菜肴，一边吃一边回味。
　　我的笔记上这样写着，面包粉每30盎司中含5盎司蛋白质……两杯粉一杯水。发酵时间，室温18到20小时……烤箱450度，必须用Dutch Oven（厚铁锅），加盖烤25分钟，去盖再烤15分钟。他说：“烤箱的功能不完全一致，你要自己摸索，找出最佳烘烤时间。”
　　面包是在发酵过夜以后第二天上午烤的。圆圆的，如同一只倒置的汤碗。打开烤箱，暖烘烘的热气即刻把我的鼻子揪过去，其香如饴，带着淡淡的甜味，其色如金，包裹着一层又厚又硬的盔甲，刀子很难切下去。冷却之后，他用手扳，扳得大小不一，然后蘸在橄榄油和德国黑醋中。
　　“好吃吗？”他问我。我嘴巴光顾着吃面包，来不及说话，不停点头。面包外壳香脆，内部却柔软且有嚼劲，好像在吃橡皮糖一样，在唇齿间撞来撞去，等着口水来淹没和融化。黑醋甜甜的，加上青青的橄榄油，吃得我欲罢不能，一口气吃了半个。
　　吃完面包，他把面粉袋交给我，说：“你来试一下，一定要有耐心啊！”我把酵粉、糖和盐，还有水，都按照他的配方揉在一起，觉得太湿，加了一点点面粉。
　　他笑笑，摇摇头，好像在说：“你就是守不住规则！”我的面包发酵后没有他做的那么大，就是因为那一点点多余的面粉。但是，我觉得还是挺好吃的。他在晚上又揉了面粉，说要让我带一个回家。同时，从网上预订了一个Dutch Oven，说是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3）
　　第二天，大海退潮。他说，今天我们可以去挖Razor clam（海蛏），只开放一天，明天关闭。我说前天晚上在西雅图吃象鼻蚌，好贵啊！他说：“这里也有，要挖地四尺，太费功夫了。海蛏生活在地下一英尺左右，只有这里有。”
　　他给我看挖蛏的工具，好像一个巨型塑料高脚杯，杯子大约有两英尺深。
　　走出小屋，条条都是碎石路。过了住宅区，便是未开发的丛林野地。羊肠小道上，他走得很快。我小跑步，一边大声问，你怕潮水涨回来吗？树枝摩擦着我的衣服，脚下高低不平，到处是水潭和泥浆。风吹走了我的话音，他没有听见。
　　突然，他停下来，站在一座小桥边。“你敢走过去吗？”他转身问。我踏一脚，浮桥往下沉，只有一米宽，下面是湍急的河水。另一脚踩下去，不觉得很滑，眼睛朝前看，不敢停下，摇摇晃晃过了桥。然后，看见宽阔的海滩，足足有几百个足球场的气势。海水在遥远的天边卷着层层浪花。沙滩平滑，好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天光和乌云的影子。海风呼叫，飞鸟起落，残木，海带，贝壳，稀稀落落，海水退潮时弃之而去。
　　他穿一身迷你士兵服，一手拿水桶，一手拿着挖蚌工具，飞快地向海浪奔去，与我拉开100多米的距离。大雾锁住我的视线，前面只有一个黑点。我狂奔，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边，发现水桶里已经有几只海蛏，比中国的海蛏大四五倍，大约4到5寸长，1.5寸宽。黑色的蚌壳有的完整，有的已经破碎，露出肥硕白嫩的身体。
　　“你帮我找。找它们呼气的圆点。”我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泥沙上到处都是。“这里！这里！有的大，有的小。”杯状的塑料桶插进沙滩，他用双手往下压，桶上有小孔，压住孔，吸进泥沙，压到一英尺左右，拔出来，倒泥土，里面就有一只完整的海蛏，每每中标。不到10分钟，他数了数，共15只。然后走到海浪边，装了半桶水。
　　“走，我们回去。”
　　“还有很多圆点呢！”我说。他说：“法律规定，每人只允许挖15只。我们两人可以挖30只。你没有执照，只能看，不可动手。”
　　“为什么不给我买一个执照？”
　　“15只足够两人吃，何必要贪心呢？”
　　回来的路上，道路似乎短了点，不用急匆匆。他说，美国将挖蚌和钓鱼都当作一项体育活动，不准出售。当地只有一家印第安人的商店有商业执照，每只海蛏洗干净之后，售价2.5美金。
　　15只海蛏泡在海水中大概一个多小时，他着手去壳剖身。海蛏也有长鼻子，大约半尺。
　　他剪断海蛏的裙带，挖走肚肠，清洗海蛏的胃和鼻子，然后裹上蛋清面包屑放在油里煎。留下海蛏胃，与玉米和洋葱一起煮了一锅浓汤。
　　蘸着浓汤吃剩下的面包，我又想起梭罗。他种豆钓鱼维持日常生活，证明大自然提供的资源绰绰有余。我们不到10分钟挖了15只海蛏，两人一餐吃不完。如果不用上班，剩余的时间就像梭罗那样，尽心尽情地欣赏上苍馈赠，不贪心不奢侈，与自然为友，该多么美好！没料到他对我说：“妈妈，总有一天，我要提前退休，和我的后代住在这里。” 哇，一个还没有结婚生子的年轻人，有如此抱负，真让我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