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鼠·药

 

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严复


“反了,反了,这老虫真要翻天了!”

坐在精武会社社长的专座上,卢龙心有余悸,脑海中不断浮现起两个钟头前的一幕。

今朝是他头一天代理社长之职,不想大清老早刚搬进社长办公室,就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一只老虫。这小众牲非但一点不怕他,还像人一样两脚站起,冲他吱吱乱叫个不停,紧接着,还“爪”舞足蹈比划了起来,如今仔细一回想:它前爪伸伸缩缩,和迷踪拳有两分神似,后爪一连几记撩阴踢,貌似有点无影脚的意思……

总之,当时卢龙骇得不轻,立马呼仆役阿兴带猫上楼,总算当场弭患,扑而杀之。

“妈的搞什么鬼?大白天也有老虫,”等黄狸猫叼着尸体出了门,卢龙发起了庶务主任暨代社长的脾气,“你怎么打扫的?角角落落老虫药没下吗!?”

“啥?老虫……还有药?”眼见阿兴一面孔的无辜。

“老鼠药!月初我亲自进的,你真热昏了——大英货,黄颜色的一粒粒!去库房里寻,今朝就帮我用上!”

阿兴唯唯而退。

现在想想,其实也怨不得阿兴,这小子连中国字也认不得百把个,不识老虫药包装上的洋文又何足为怪?

主要还是怪那只老虫,它妈的,真龌龊到家了!上任头一天就碰到这种老举三,莫非真应了一句老古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说“将亡”并不算太夸张,卢龙此番摄社长之政,确是正值多事之秋,属于临危受命——就在七天前中午,精武会社的原社长陈真失踪了。最后见到他的是阿兴,就在眼下这间社长室里。大半个钟头后,等阿兴再度进门时,却发现陈真不见了人影,室内只剩下他那件千年日式白学生装,外带皮鞋、袜子以及内裤。现场并非密室,门虽紧闭,窗却大开。考虑到陈社长是国术名家,身手矫健,从二楼跳下离开并非难事。然而,遍访四周目击者后,并未获得任何裸体男或穿衣男跳出的报告。没人看见陈真离开精武社。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岂不妖孽?

这几天来,诸同仁寻遍了陈真常去的,不常去的和可能去的地方,包括他的红颜知己阿秀(国产)、光子(日产)和谢奇多娃(罗宋产)的住所,却未获一点音讯。与他最亲密的三人也对他的失踪大感意外,细观她们各有风致但清一色骇得发白的面孔,至少在卢龙看来,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邪门!

更邪的还在后头。精武社虽失社长,然社务不可稍停。一番整理和清查下来,卢龙和众干部大吃一惊:原本以陈真的户头存在银行里的几千块公款竟不翼而飞!早在他失踪前就被他分多次取出,眼下只剩下区区七块六角。不止如此,陈真失踪的消息刚传出不数日,有多方自称是债主的人寻上了门,纷纷亮出借款合同,上头有陈氏如假包换的签名和手印。原来,精武社的多处房产,包括印刷厂、汽水厂和虹口总会所老早被陆续抵押给了外人,共计换得一万余元贷款。照合同一年年雪球滚下来,现如今,待还款已超过了两万大洋。

坐在陈真留下的宝座上,温习着办公桌上那一份份会务纪要、财务报告、空存折、借据,卢龙冷汗涔涔,右眼皮止不住地乱跳:

怎么办?精武社实际上已濒临破产。目前虽尽全力封锁消息,传出去也是早晚的事。到时该如何收场?别处不说,光是上海本部,百来个欠薪员工就够喝一壶了,还有那五六百个仗着练了国术一不开心就寻人打相打的学员……妈的,我屁股底下岂是什么社长宝座?根本就是烫屁股山芋,一只定时炸弹!

全怪陈真,这家伙到底搞哪门子鬼?

他真的跑路了?

不像,实在不大像。

作为共事十余年的老同仁,对于陈真的为人,卢龙自信是了解的。此公个性率直,自命不凡,行事作风虽不免于乖张,但向来视名誉高于生命,卷款潜逃之事怕是很难做得出来的。何况精武会社能有今日的成就,身为社长的陈真是出了绝大力气,费了极大心血的,堪称精武头号元勋。

遥想十二年前,精武会社由辛亥革命家孙英美创立于上海,最初不过是个小规模的地下军事组织,主要业务是为革命党培训武装人员。1911年革命一成功,会社就失去了功能,会务急速萎缩,有行将解散之势。幸得陈真挺身而出,主动挑起精武大梁,以其顽强的斗志、过人的胆识带领社众逆势前行,经数年苦心经营终于转败为胜,扭亏为盈。

招收学员,一面教授国术,一面进行国术表演,这是精武社的老基业。然而有拳乱的不良印象在先,观者始终寥寥。为吸引公众,陈真对国术表演进行了改良,大胆脱去练功服,推出了号称“体育真相”的半裸筋肉人表演。他还摒弃了传统武者的门户之见,将国术团与罗宋月亮马戏团联营,合称“精武国术马戏团”。经此两番革新,观众增加了数倍,精武社重现生机。

但国术也好,马戏也罢,再精彩总也是要看腻的。为了精武事业的可持续发展,陈真另辟蹊径,开发了两大副产业:精武汽水厂和精武印刷公司。三位一体,协同经营,形成了他独创的“新精武模式”,简言之就是:看表演免费,在场内售卖汽水并派发大量传单。汽水是精武汽水厂生产的精武荷兰水、精武柠檬水和精武桔子汽水,皆为振兴民族实业的卫生饮品。传单是精武印刷公司承印的医药广告,先后有艾罗补脑汁、人造自来血、龙虎固精丸、强壮生殖灵、606特效针等百余种,产品宗旨不外乎卫生保健、强国强种,与精武社习武强身、尚武救国、一洗东亚病夫之耻的春秋大义完全相合。经这数番操作,精武社拥趸暴增,爱国青年热血男女竞相趋附,进而势力南下北上,由上海传遍全国,在各地开了十余家分社,再进而远征南洋,在台湾、星加坡、吉隆坡、爪哇等埠打下前站。社会声望日增月隆,非独复兴中华,颇有教化全人类,创大同盛世之势……

值此事业蒸蒸日上,臻乎中天之际,陈真岂有杀鸡取卵,突然间毁弃自家十年心血的道理?不可能,绝无道理!其中必有隐情。

失踪若非陈真本人所为,莫非,是别的什么人做的?

斜靠在社长的太师椅上,卢龙头大不已,为排解如麻的心绪,他翻起了今晨新出炉的几份大小报。但见流言一则比一则离奇,标题一篇比一篇骇人:“风流社长抛下三妻十一子隐身人间”、“疑似陈三脚者在白俄按摩院马上风”、“虹口道场对陈真失踪不置一词”、“陈真结局难道步霍元甲后尘?”……

妈的,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文痞,为了多骗几只铜板,动不动就往国际干系上扯,造谣连草稿也不打,真他妈鬼扯蛋!卢龙忿忿然掩上了新闻纸。

作为精武社初代元老,他是再清楚不过了:精武社与日本人从来没有冲突,一点点也没有。

1910年创立之初,精武会社本名“精武体操会社”,本就是遵照日本模式建的制,以宣扬军国民主义为宗旨。最初两年还特地从虹口请来日籍教习,教会员军体操: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那时双方关系好得很,日方还借体操训练为幌子,把真枪实弹走私给革命党,赞助了上海起义。辛亥之后双方关系降温,但多年来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

近年来之所以弄出种种耸人听闻的谣言,仔细想想,也不好全怪小报记者,自家也不能讲毫无责任:问题怕是出在自家的招牌上,那张名叫“霍元甲”的金字招牌。

抬眼望去,墙上正挂着一张1910年第一代会员的大幅合影,有陈真,也有卢龙本人,那时都还是靠边站的小字辈。居正中的是初代社长孙英美,他身边站着一位长衫马褂的彪形大汉,正是天津人霍元甲。

当年霍元甲号称打遍津门无敌手,孙英美久闻其名,故重金聘其来沪,担任精武社国术教习。见了面才发觉,霍氏是个银样镴枪头,他那套传得神乎其技的迷踪拳完全是天桥把式,姿势是漂亮得很,然而根本没法用于实战。

怎奈大洋都花出去了,广告也贴出去了,只好照猫画虎,硬着头皮扶姓霍的上位。由陈真献计——

先暗中雇一罗宋大力士奥皮音,让其与霍元甲下书约战,拟定某日比武于张园擂台。至期,又令奥皮音临时爽约,作畏惧避战状。

依计而行,果奏奇效。张园一役,霍元甲“不战而屈人之兵”“吓退罗宋大力士”,声威大震,为精武社招来了第一批蒙在鼓里的学员。

然而,第一套迷踪拳还没教完,霍大教习就被发现咳起了血,咳个没完,几乎无日不见红。送到医院一诊查——原来此公是老牌东亚病夫,多年前就患有肺结核,已经痨到了晚期。中西药石罔效,养了不到半年病,霍元甲就大咯血发作,客死上海。

妈的,造什么孽?简直倒了十八辈子霉!

大骂晦气之余,精武社众人只能就地安葬了霍氏,草草涂了张“成仁取义”的挽幅。

起初这事情跟日本人根本没半角钱关系。扯上关系完全是从三年前,也就是1919年开始的。

当时正逢五四运动,中日关系趋于恶化,社会上开始出现反日风潮。这让陈真看到了商机,于是立马大搭顺风车,翻出旧帐本,帮霍公元甲重修了一篇本纪,宣称:霍氏因在比武中打败日本武士,遭到虹口日人嫉恨,趁他在日本诊所就医之际阴险地配给他毒药“慢性烂肺药”,导致霍氏服用后病情不断恶化,最终不幸殉国。

霍元甲“民族英雄”、“抗日烈士”的新画像大获成功,为精武社招来了数十倍的新学员和数百倍的社会关注,连带精武汽水的销量也翻了十倍。所有的外地、外国分社都是顶着霍元甲的金字招牌,在近三年间陆续建立的。社长陈真也以“霍元甲首席弟子”、“精武门新掌门人”的姿态一飞冲天,跻身沪上闻人之列。坊间盛传着他克绍箕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接连大败日本柔道、空手道、剑道、武士道,甚至一人踏平虹口道场的海外奇谈。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小报记者的杜撰,又有几分是陈真自家放的野火?就连卢龙也说不上来。

总不见得……是自家这两年野火放得太凶太浪太过火,一个两个三四个不当心,竟真的烧到了隔壁邻居的仁丹胡子?难道真让那帮记者说中了,对方一忍再忍,最终忍无可忍,于是拿陈真这牛皮大王开了刀!?

想到日本浪人一把把明晃晃的武士刀,还有海军陆战队那一丛丛反射着太阳光的刺刀,卢龙不寒而栗,浑身上下差点又湿了一回……

不至于,应该……是不大至于吧?就算日本人真要报复,以他们一贯的作风,必定是要先大装榫头,做到师出有名,就算官方不出面,最起码也要派几个浪人上门闹他一闹。又岂会一点警告也没,就直接绑票杀人?不大可能,实在是没道理。

不是日本人做的,又不是陈真自家做的,那到底是哪能搞的?难不成,被那张最下流的小报讲中了:陈真白相得太过火,他真的马上风了?事发地点是某家不知名的按摩院。店家怕惹麻烦,没敢报巡捕,私底下偷偷把尸体处理掉了?

呵呵,堂堂陈三脚,这“第三只脚”还真是名不虚传,平日里号称身经千百战,横扫上海滩英法日华四界,打遍各大堂子无敌手。难道讲,这趟流年不利,他真的老举失撇,栽在了哪个小野鸡窠里,一脚踏歪,直接踏进了棺材?人有三急,难怪那天他走得那么急,从二楼直接跳窗出去,要不是受“第三只脚”的生理压力所迫,还有更加合理的解释吗?

想到这里,卢龙不禁笑出声来,越笑越起劲,每个骨节发起了颤。浑身压力得到释放的同时,括约肌一松,他差点又湿了第三回。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旋即阿兴开门进了屋。

“你……你搞什么鬼?”一惊之下,卢龙记起了自己的新身份,“规矩不晓得吗?房间里人还没允许,你能随便进来吗?!”

“啊……但是……”阿兴骇了一跳,“……但是,老早在你办公室,不是……”

“老早是老早,现在是现在。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社长室!又是会客厅。你真是越来越热昏了,一点礼貌也不讲,怎么招待客人?”

“是、是……”阿兴只能再次唯唯,“记牢了,下趟一定……”

“好了好了,”卢龙大手一挥,脑袋瓜一拍,“对了,老虫药寻到了吗?”

“还……还没……”

“什么?这都几个钟头了?还没寻到?”卢龙一腔无名火又被点燃了,“妈的,那你上来干吗?!”

“有……有客人……是薛记者,《循环报》的,”阿兴抖抖豁豁缩回到门框里,“他想采访……社长你……”

《循环报》?好像有印象,记得是份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报纸,报徽是个轮子形状的图案,听说是华洋合办……薛记者,也有印象,貌似不久前刚打过照面,三十出头的人,穿得蛮气派……对,就在七天前上午,此人不是来采访过陈真吗?应该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没错,采访结束后不到一个钟头,陈真就失踪了。奇怪,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也怪这一个礼拜事情实在多不过,天天忙得头昏脑胀。

这薛记者并非寻常小报记者,自己新官上任,还是不得罪为妙。

计议已定,卢龙命阿兴带客上楼。

“啊哈,原来是《循环报》的薛兄,”毕竟不是《申》《新》《字林西报》的大牌记者,所以等人进了门,卢龙才起身相迎道,“久仰久仰,有失远迎,今朝一见,才晓得是名不虚传——”

“不敢当,卢代社长声名远扬,鄙报关注阁下很久了,今朝派鄙人前来讨教一二,应该不至打扰太久——”

对方一身黑打扮,黑玳瑁框眼镜、黑西装、黑大风衣加黑皮鞋,左胸佩一枚金质轮型报徽章,与其说像记者,倒更有几分像律师或法官。

“好讲好讲,请坐请坐——”

卢龙离开办公桌,与来客在桌前的大沙发上分主客坐定。

“阿兴,上咖啡——”

精武社总部每天都早早烧好了咖啡,主要是为待客作准备。卢龙本人并不大喜欢喝,嫌太苦。

所以,当两杯咖啡端上来,卢龙打开了茶几上的镀金糖罐,只见里头装满了进口黄砂糖,是月初新买的,几乎还没怎么用过。

“薛兄——?”

“谢谢,鄙人习惯吃清咖。”

于是卢龙帮自家加了满满一勺,估计还是太苦,又多加了一勺。这糖貌似比上一批更高档,色如乌金,质地也更加细腻。

陪他呷过一口咖啡,对方不冷不热的面孔仿佛露出一丝微笑。

“卢代社长,鄙人今朝打扰,是想请教阁下两桩事情,”放下杯子,对方开口道,“这两桩事情七天前鄙人曾请教过陈前社长,他给出的答复不好讲不令人满意。但时过境迁,精武社毕竟是换了法人,所以有重新求证的必要。”

眼睛一眨,陈真竟真的成了“前”社长。卢龙顿生沧海桑田之感。看来对方虽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代”社长,其实还是很当自己是精武社新主人的。哈哈,心头一得意,咖啡的回甘也上了喉头,别说,这罐新黄糖还真不赖,不愧是大英货!

“薛兄太客气了,请尽管问,但凡是兄弟晓得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自然好。”薛记者从随身的大黑公文包中取出纸笔。笔是一支大号墨水笔。纸是一本厚厚的,有点像账簿的大开面册子。

“两桩事情都是关于贵社的前辈霍元甲教习,”薛记者翻开册子,边问边记了起来,“第一桩,据贵会《霍公元甲本纪》等宣传材料所述,西元1910年4月14日,罗宋大力士奥皮音与霍元甲约战于张园,结果奥皮音爽约。请问,奥皮音这个人,他的全名是什么,在哪个马戏团作大力士表演?”

“蛤?!”卢龙立时呆若木鸡:搞什么……难不成……!

并未理会他的骇异,对方又用最平淡的语气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随即抬起眼,两道目光透过玳瑁眼镜,盯牢了卢龙的双眼,仿佛要看穿藏在后面的全套把戏。

“这个……薛……兄,不好意思,我有点搞不懂,”卢龙强压住火气,顾左右而言他道,“贵报是新闻报,难道不是应该好好报道时事吗?堂堂大上海又不缺新闻,为什么偏偏要翻这种过时的陈年旧闻?”

“对鄙报而言,旧闻就是新闻,”对方纹丝不为所动,继续盯着他道,“万事万物都有前因后果,没有旧闻,何来新闻?只有如实记录旧闻,新闻的信用才能得到保障。这是鄙报多年来的一贯宗旨。”

“你……!”

“既然卢代社长不愿知无不言,不如由鄙人来猜一猜,阁下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对方自顾自揭了谜底,“鄙报已通过其他途径访得,罗宋人奥皮音全名奥皮音·谢奇多夫,1910年时在月亮马戏团作大力士表演,是现任团主即陈真的罗宋情人谢奇多娃的亲兄长。早在当年,陈真与谢奇多夫兄妹已有深交,三人合谋策划了霍元甲张园比武事件。鄙人可有一句说错?”

没错,一句不错,妈的,全被他说中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是有人泄密!是谁?精武社内部人?没道理,不可能。奥皮音·谢奇多夫?更加不可能,这罗宋老酒鬼三年前就伏特加中毒一命呜呼了。难不成,是他妹谢奇多娃?莫非,她越老越喜欢争风吃醋,想报复陈真,所以偷偷向记者放了龙?妈的,这白俄婊子,亏精武社每年分她那么大一笔花红,这条吃里扒外的西伯利亚母狗!

“没错!是又如何?”卢龙化火气为底气,强充镇定道,“这两位虽然是外国人,却早已经被霍公元甲和陈真社长的爱国情操和崇高人格所感化,心甘情愿地同本社合作。这只能证明我精武精神之伟大,放诸四海皆准,拥有超越国界超越种族的力量!”

“很好,卢代社长既已承认,那么,这桩旧案就算告一段落了。”薛记者暂时从卢龙脸上移开目光,在账簿上简要记了几笔,然后划了个勾。

趁对方往后翻页,卢龙忿忿然闷了一大口咖啡。咳咳……妈的,哪能搞的?怎么这么苦!狗屁大英黄糖,简直就是劣货!真还不如早些时候用的南洋糖。然而怨归怨,仿佛为了尽早消灭劣货,他又往咖啡里追加了两大勺。

“那么,第二桩事情——”抬起黑框眼镜,对方一双招子又开始索魂了,“——据贵会《霍公元甲本纪》等宣传材料所述,霍元甲死前曾大量服用日本籍医生秋野氏所开之‘慢性烂肺药’。贵社言之凿凿,多次坚称,此‘慢性烂肺药’是致人死命的毒药。请问有何证据?”

没证据,当然没证据,这种自说自话的齐东野语怎么可能有证据?简直笑话!

可恨对方不解风情,大有打破砂锅之势:

“请问这位秋野医生,他全名为何?如今人在何处?”

“这我们怎么晓得?该问日本人!”照着老早编好的台本,卢龙气呼呼又演了一遍,“不等事发,这秋野就逃回了日本。原来他们是早有预谋,用心何其毒也!现在想想,连秋野这姓氏只怕也是化名。”

“既如此,你们又是如何得知,他开的‘慢性烂肺药’是毒药?”

“药我们送到公立医院做过化验,就在霍公成仁后。”

“哪家医院?”

“新闸红十字医院。”

这家医院也是陈真的主意,真别说,这家伙还真鬼精灵,特地挑了一家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关门大吉的医院。

“药具体是什么成分?有无化验报告?”

“报告……当然是有的!只是……”卢龙头越来越大,他最怕人家提这个问题,“……只是,当时我们年纪轻,没经验,忘了问化验医生要一张留在手里。谁晓得后来医院不幸倒闭,那位医生人也寻不到了……”

薛记者停了笔,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了些许厌倦的神情。

卢龙心头又毛又躁,一口接一口地灌着咖啡,却越喝越不是味道。妈的,什么咖啡,又苦又酸,还隐隐透出股骚腥气,简直跟老虫尿一样!

“好,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凭良心回答,”呷过一口无糖老虫尿后,薛记者重振了精气神,“在贵会口中,‘烂肺药’并不是治疗烂肺病如肺痨、肺结核的药,而是吃了会让人变烂肺的药。根据同样的逻辑,是否也能认为,‘老鼠药’也不是治鼠患的药,而是吃了会让人变成老鼠的药?卢代社长,是也不是?请你务必三思,给鄙报一个严肃的答复——”

什么?吃老鼠药?变老鼠?这是哪对哪?有这么采访的吗?简直鬼扯蛋!

妈的,绕七绕八,掉了老半天枪花,当老子看不出来吗?你小子不就是想敲笔竹杠,挨点血吃吃吗?

对付这种货色,摆在以往,随便丢他三五十只洋也就打发了。可恨如今社里正逢经济大危机,现款已被陈真卷之一空,总部账房里提得出来的只有区区不到廿元,照行情看,怕是很难满足对方的胃口……

“薛……兄,何必呢?大家全是中国人,”把老虫尿灌得底朝天后,卢龙强打起精武精神,为和平做最后的努力,“同胞之间就该互相体谅,互相帮助,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有什么问题不好商量呢?总归是有办法解决的。肘子往外拐总是不好的,上海滩那么多洋人,传出去岂不让人家看笑话?”

“卢代社长,你应该听说过,鄙报是一份万国合营的老报,”怎奈对方面如扑克,油盐不进,“自开张以来,就一直奉据实以报、贯彻公理为不二铁律,无人能违反一分一毫。与贵社的精武精神相似,鄙报的精神也是放诸四海皆准,超越国界乃至种族界……”

“好了好了——”卢龙把空杯子往茶几上一掼,“——薛记者,麻烦你爽气点,开个价吧!也好帮我们双方节省时间——”

“卢代社长,记这最后一笔之前,鄙人有义务提醒你,”举起如椽大笔,薛记者继续一面孔千年正色,“欺世盗名、煽动争斗、腐蚀青年、诲淫诲盗,这些都是很重的罪孽,尤其是第一条欺世盗名,不仅为害当世,更是流毒后世,祸及子孙后代千百年。莫以为自家做得高明,死无对证,须知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报应转瞬间即至。卢龙先生,鄙人谨代表鄙报,再问你最后一遍——‘烂肺药’究竟是不是吃了就会变烂肺的药?”

“哼!”卢龙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是又如何!!”

正要下逐客令,却闻敲门声自己响起来。是阿兴,然而这趟这小子迟迟不敢开门。

“进来!”

门开了半扇,探出阿兴畏畏缩缩的半个身子。

“主任、啊不,社长,我、我寻到了,那个……老虫……”

“老你妈虫!”卢龙化掌为刀,破空一挥,“蠢才!还不给我送客——”

却见薛记者毫不动怒,在账簿上打完最后一个勾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面色反倒轻松了不少,露出了今朝的第二度微笑。

“薛、薛先生,请、请……”上前送客的同时,阿兴眼光止不住地往茶几上瞄,先是糖罐,再是两人喝剩的咖啡杯……

不速之客合上簿册,站起来对主人道:

“卢代社长,大体来讲,今朝的采访十分圆满,和上次对陈社长的采访一样圆满,谢谢两位的配合。”

“不客气!”(“去你妈!”)

“告辞。”

“不送!”(“滚蛋!”)

薛记者由阿兴领着出了门,后者依旧三心二意,不住地回头打量卢龙,不知为何,面色白得跟新闻纸一样……

门一关好,卢龙便一屁股坐回了社长宝座。

妈的,什么东西!竟敢这么不给他卢代社长面子,不给精武社面子,往大里讲,简直就是不给中华民族面子!不就是仗着会耍嘴皮子,能摇笔杆子吗?什么狗屁《循环报》,还真当少了个陈真,精武门就没人了吗?!狗日的,明朝一早就给他们颜色看——先派一百个学员过去,布下天罗地网,把报馆四面围牢,来个关门打狗,好好叫这帮文痞尝尝迷踪拳无影脚的味道!记得这《循环报》社是开在……望平街?不对……爱多亚路?也不对……总不见得,是河南路?好像也不大对头……奇怪,怎么就是记不起来呢?明明是家蛮有名的报社……无所谓,等一下派人出去查查清楚。跑得掉和尚,还怕跑得掉庙吗?妈的,等着吧,你们这帮流氓、瘪三、汉奸、吱吱!王八蛋、吱吱吱!狗娘……

奇怪,卢龙骂出口的分明是“狗娘养的!”,可传入他本人耳膜却是一阵:“吱吱吱吱!”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在太师椅中越陷越深,斗室天地骤然间变宽阔了起来……

他想要借扶手撑起身体,却发觉完全够不着:哪能搞的?一双手居然变短了,手臂上竟还长出了褐灰色的体毛?不止是手,就连脚也大大变短了,先是离地悬空,进而缩到了椅面上。再看眼门前——天呐!面孔几时变得那么尖,那么长!红彤彤的鼻端像烟头一样刺眼,两旁是变长了数十倍,如钢针般根根耸立的胡子。屁股!最大的异样还是来自屁股,确切讲是尾椎骨:尾椎剧烈突起,短时间内竟接连增生了几十节!难不成,是返祖?!

猛回头——但见新长出的尾巴又细又长,上面却不见几根毛,与毛发浓密的臀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这般的尾巴,绝非灵长类所能长得出来的。

排除一切其他可能后,卢龙最终确认:自家真正变成的,是一只上海城区最常见不过的褐家鼠,体长廿多公分,尾长廿公分不到,公的。

目瞪口呆间,鼠脑中回荡起人类时期的残响:

“……既然‘烂肺药’是吃了会让人变烂肺的药,根据同样的逻辑,老鼠药就是吃了会让人变成老鼠的药……”

“……《循环报》的精神放诸四海皆准,超越国界乃至种族界……”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报应转瞬间即至……”

老鼠药!难道说,自己是吃了老鼠药,所以才变成……天呐!到底是在几时!?

托个头变矮的福,卢龙一双鼠目的寸光从办公桌面下穿过,正巧落在一米多远的茶几上,刚刚好聚焦在那只金光灿灿的糖罐上……

啊!难不成是糖?是自己刚刚大吃特吃,往咖啡里加了不下四大勺的黄砂糖?月初新进的这批糖有问题!难道,其实根本就不是糖,而是……呸呸呸!难怪味道那么邪门。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是阿兴?记得黄砂糖和老鼠药的包装有几分像,上头都是全英文。一定是阿兴!这大老粗热昏了头,竟把这两样东西搞混了,把同样是黄色颗粒状的老虫药倒进了……妈的!岂有此理!!

卢龙勃然大怒,正欲大发鼠威,跃下太师椅去寻那蠢才算账,却不意被脚下衣物绊了一大跤,连鼠带衣坠落到地板上。

前后爪并用,挣扎着从小山般的衣堆中爬出生天后,卢龙又记起了一件事——

就在七天前,陈真刚失踪之际,社长室里不也留下了这么整整一大套衣服吗?

紧接着浮现的,是薛记者的临别致词:

“……今朝的采访十分圆满,和上次对陈社长的采访一样圆满,谢谢两位的配合……”

莫非,陈真也是在招待这家伙的时候……呜呼!做梦也没想到,继承大位不到半天功夫,自己竟重蹈了前任的覆辙……

不、不、不!不可能,没道理,这绝不是自己的结局!吃老虫药变老虫?呸!操他妈蛋,根本就是鬼扯蛋!去他妈!本社长绝不承认!!

“吱吱!”(“阿兴!”)

“吱吱吱吱!”(“你个蠢才!”)

“吱吱吱!吱吱!!”(“快来人!救命!!”)

纵然卢龙竭尽所能,摇尽鼠唇,鼓尽鼠舌,依旧是吐不出半句人话,且声音甚轻,根本传不过紧闭的房门。

正绝望间,却闻房门再度被人敲响,不知是否自家耳朵变小的关系,其声竟重如黄钟大吕!

“社长?”随之传来的男声,其声线也变粗了许多倍,好在声调、口音依然如故,是阿兴!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进来!进来啊!快进来救我!!”)

阿兴似乎充耳不闻,隔着门又唤了一大声:

“卢——社——长?”

卢龙急坏了,继续大作鼠语之余,竟顾不得自家四足动物的新身份,奋力抬起一对小前爪,用后爪强行站了起来。

天可怜见,门终于开了,畏畏缩缩探进来的半个身躯竟伟大得有如天神下凡!

“吱吱!吱吱!吱吱——”(“阿兴!是我!卢龙——”)

“卢社长?咦?人到哪里……啊!!!”注意到地板上他的新皮囊后,阿兴第一时间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惊叫。

精武精神,超越种族。见语言不通,卢龙急中生智,当场摆开架势,演起了本社绝学。怎奈爪子太短,比例严重失调,一套迷踪拳实在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啊不,是类鼠。见阿兴越看越迷惑,卢龙鼠心不死,又献下三路无影脚,一双小长腿左右翻飞,又蹦又跳,还用新长出的尾巴作支点,一连耍了几记回旋踢,气势直追澳洲袋鼠。

“反了,反了,这老虫真要翻天了!要命,要是让卢社长看到……”只见阿兴把头掉向门外,厉声大呼起来:

“阿黄!阿黄!快上来——”

不数秒,社长室跃入一头金毛巨兽,眼如铜铃,牙如利剑,尾如巨蟒,光是一只爪子,就大过了卢代社长的新脑袋瓜。

只一瞥,卢龙浑身的血液便凝固了,什么迷踪拳、无影脚、精武精神,早就连同它的鼠魂一道,统统飞去了九霄云外。

虎背一躬,巨爪一伸,阿黄眼中爆射出两道精光。有如醒来的东方雄狮,它发出一声咆哮,如黄钟!如怒雷!惊天动地!惊心动魄——至少在身为鼠辈的卢龙听起来是如此,它的尿道括约肌早骇得失了控,将满满一大杯咖啡倾囊泻出,湿了一地板。

在喉管断裂,成仁取义的当口,卢龙听到了此生的最终评价——

“撒尿老虫,真龌龊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