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胡丹赴香港的手续办好了，陆浩庭寄来了北京飞往香港的机票。 胡进康和雨丝都到机场送儿子。俩人不停地说：“去了听三舅三舅妈的话，好好学本事，别打架斗殴，别惹事儿。没事儿去看看姥爷，姥爷疼你！”
“行了爸，妈，你们这些话说了多少遍了。甭说了，回去吧，我到了就给你们写信。” 胡丹踌躇满志，兴奋不已，“爸妈，我肯定好好干，赚钱，赚好多钱，我以后把陆府大院儿给你们买回来，到时候全陆府大院都归你们，就你们俩人住！”
“哎呦，我的祖宗！” 雨丝苦着脸说，“谁指望你那个，你就能自食其力，能养活自己，当个有用的人，就成。 妈一分钱不要你的！”
终于送到雨丝和胡进康进不去的地方，挥手告别了，雨丝的眼泪才哗哗地落下来：“丹子！你自己当心啊，不好就回来，爹妈这儿怎么也不缺你一口饭吃，不好就回来啊！”
胡丹猛地转头不看父亲母亲，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就像他十几年前奔赴北大荒一样，今天的他再次远行，也再一次从心底发誓：“爸妈，我混出人样回来见你们！”
胡丹的故事需要另外一部书来叙述，他在香港最初的震惊和兴奋，后来的苦闷和孤独，以及一路遇到的冷遇和不公，危险和残酷，以及他从身体到心灵所受的创伤，都造就了他，成全了他。 他的三舅舅陆浩阁低估了这个没受过教育，不懂香港社会，也不会粤语的穷小子。他忘记了，这个小子的身体内流着陆可隐老爷的血，他的心里埋藏的是陆可隐老爷的灵魂。 陆浩阁在迎接胡丹到香港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小子，一个他弄来当打手给他卖命的傻孩子，能够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步一步掌控陆家的庞大产业，成为香港一霸。
雨绸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她经常自己坐在窗前，就是那一扇母亲临终前一晚和她共享的窗户，也是她和董小宝斩断情缘那一晚她独自面对的窗户，更是她在与吕战国的婚姻中无数个夜晚自怜自哀，独自对窗落泪的那一扇窗户。 这扇窗户就像一个有记忆的生灵，记载着她这么多年的人生。 有时她会透过这扇窗户看见延安的日子，看见自己十七岁以前的温暖的家。在这样的静坐和冥想中，雨绸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自我关闭。
邻里间总是有那么几个多事儿的大妈，她们的特点就是看不得谁单身。 雨绸失去老吕好几年了，一直一个人，现在孩子也都长大离家了，老妈也去世了，还一个人，周围几个大妈就坐不住了。 她们几个嘁嘁喳喳讨论了几天之后，有一个大妈溜达着来雨绸家串门：“哟，老陆啊，一人在家呢？”
绕着圈子说来说去，原来这个大妈的意思是要撮合雨绸和一直独居的廖凯！ 雨绸一下就气乐了：“大姐吔，您这是开的什么国际玩笑啊？ 那是我亲家！”
“那亲上加亲不是更好吗？你看你们俩认识多少年了，从延安时期就在一块儿。你看你五十多岁了也不显岁数，面相年轻着呢......”
“大姐，大姐，咱大院门口来了个新的磨豆腐的师傅，特别棒，今儿他那儿豆腐贱卖，您不赶紧买点尝尝去？” 雨绸连哄带推把这位大妈送出了门。
紧接着她们又给雨绸安排了一个新近丧偶的军区老干部，要不然就是什么一个总工程师，把雨绸烦得什么似的，后来她谁敲门也不给开门，就装不在家。
终于有一天五宝来了，怎么敲都没人开门，打电话也没人接。 可是家里窗户开着，妈妈肯定在家呀？ 把五宝急得要跳窗户看看雨绸是不是出事儿了。 从窗户上一冒头，雨绸出来了：“五宝啊？ 妈给你开门，等着啊？”
“妈你这是干嘛呢？ 你怎么越来越古怪了，大白天的怎么敲都不开门，还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
“唉，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你那几个老阿姨，非要给我介绍对象。你说妈都这岁数了，这不是开玩笑吗？ 还有一个阿姨要撮合我和你老丈人，你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我就不开门，不接电话！看她们能怎么着。”
五宝也被逗笑了，他说：“妈，你也别生气，你不理她们就行了呗。其实啊，她们也是好心，我也担心你，现在你整天一人在家闷着，人都给闷坏了，别过些日子把怎么说话都给忘了。这真对老年人不好，其实你也不老，五十多岁，腿脚又利索，你应该出去走走，玩玩，比如黄山没去过吧？ 去看看呗。 上海没去过吧？ 去玩玩呀！我就是觉得你应该出去走走，转转，多见见人，要不就变得孤僻了。”
“我孤僻我乐意！我上黄山，去上海，我谁都不认识，俩眼儿一抹黑，我干嘛去呀？” 雨绸说。
“你看看，你看看，妈你就是上了年纪没有闯劲儿，当年延安都敢去，现在就在家蹲着。” 五宝摇摇头，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试探地说：“妈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要不去看看我小宝叔叔，去他那儿散散心？”
雨绸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抬起头，瞪着眼睛看着儿子。 从儿子的眼中，她看到的是真心，是认真和鼓励，雨绸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五宝说：“妈，你一辈子不容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也不能老在这儿憋着。你去吧，这，不光是我的意思，思延和浅湾也都是这个意思。”
雨绸尴尬地把眼神挪开，然后说：“你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了，浅湾好容易怀孕了，我还得给你们看孩子呢。你们俩上班那么忙，谁给你们看孩子呀？”
“妈，我和浅湾商量好了，我们不能用孩子把你拴住，你把我和思延养大已经尽了母亲的义务了，没有让你受二茬罪的道理。 我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带，我们已经请了一个阿姨住在家里了。”
“你就别想起一出是一出了，没事儿赶紧回家陪浅湾去吧。 媳妇怀孕了你别老往我这儿跑，多陪陪媳妇！” 雨绸把五宝推出去了。
进入二月，好像比一月还冷了。 雨绸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冬天特别怕冷，捂在家里不出门，一个人的家更显得清冷无比。 可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雨绸有一次看着院子里被风刮进来了枯树枝子，就忍不住去院里捡树枝扔到垃圾箱。 刚一开院门，脚下踩了冰一滑，咔嚓一下就摔倒了！ 把雨绸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幸亏邻居看见了，把她扶进屋里，生生的躺了半个多月不能下床。 五宝浅湾思延一边上班上学，一边轮流往家里跑给雨绸做饭，扶她上厕所。
看着挺着大肚子的浅湾，学习压力那么大的思延，还有工作那么忙的五宝，雨绸眼泪直往下流。她有一次跟五宝说：“你爸是享福的，有我把他伺候到临了，他把我一个人撇下了，我就一个人了。” 说着就哭起来。
雨绸的跌伤完全恢复，走路完全正常之后，冬天也结束了，一股股的春风吹来，在寒冷中有了暖意。 雨绸跟五宝说：“五宝，妈十七岁那年，就是这个节气上，离开家去延安了，我还想回延安看看，再走走当年的路。 你小宝叔叔就在那附近，我想先去看看你小宝叔叔，看他有没有时间，让他带我回延安去看看。”
五宝说：“妈，你终于想通了。”
“人就这一辈子，就这几十年，这一卧床不起，我算是想明白了。 你明儿就给妈买票去吧。”
仿佛十七岁时的那个初春，雨绸来到了北京火车站，像当年一样买了些茶叶蛋带着在火车上吃。 火车上的嘈杂和拥挤也一如当年，不一样的是，现在不让带动物上车，没有背着鸡鸭鹅的人了。 雨绸坐在座位上，仿佛瑞祥就坐在身边，仿佛赵锡和另外那几个北平学生就坐在对面。 她不能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就那样离家出走，就那样奔向陌生的地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列车进入陕西，熟悉的黄土地，熟悉的沟壑和山峦，仿佛祖祖辈辈这里都没有改变。 雨绸想，“当初那么高的热情，那么坚定的革命理想，把青春和生命都搭进去，最后黄土还是黄土，耕地还是耕地，老牛还是老牛，连田间的农民的穿戴都没有改变。 怨不得老吕和老廖都问，革命这么多年，胜利了吗？ 是啊，胜利没胜利真的不敢说，但是老廖说得对，起码没失败，起码从我们这一个家庭来看，没有失败。”
可是，雨绸又困惑了，自己家庭没有失败就没失败吗？ 那尚宛儿，雨丝，浩楼的家庭呢？ 老廖的亡妻林忆荷呢？严瑞祥呢？还有那么多被游街批斗的，那么多自杀的，被打死的，被饿死的，他们怎么算呢？ 大陆和香港巨大的生活差距，又怎么算呢？ 也许这漫漫的黄土高坡，也许这巍巍的秦岭，这汹涌的黄河，这祖祖辈辈的人民，就是超越政权，超越战争，超越运动，超越死亡的存在。 年轻的时候，渴望革命，渴望变革，但最终会发现，中国还是中国，改变的只不过是我们自己而已。
火车入站，雨绸拎着一个简单的手提包下了火车。这个陌生的城市，是雨绸第一次来。公共汽车上，雨绸看到了渭水河，她赶紧下车，小跑着到渭水河边。 宽阔的河面，清凉的微风，淼淼的河水，让雨绸凝视着，许久不忍离去。 渭水河畔，谁会知道，这个独坐的妇人，曾经经过了如何的人生，有过如何的当年，又如何在家国一梦中走到了今天。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在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雨绸推开门，对着一个背影轻轻叫了一声：“小宝。”
董小宝一下子凝固在那里，他愣了几秒钟，才猛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和雨绸的目光交织着，良久，他才从心底叫了一声：“姐！”
～～～ 全文完～～～
2020年9月完稿于美国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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